第98章

  攥紧了瓶身沉默片刻,谷子穆抬眼:“说实话,我完全没想到‘摆烂’是你。”
  暮从云的光荣事迹早传遍了整个异象局, 现在局里基本没有人不认识他的。
  “不重要, ”青年从手表上抬起视线, “记住我们的约定, 不能暴露对方的身份。”
  暮从云又向他伸手,示意他将执念交给自己。
  青年生了一双锐利的凤眸, 尾端微微上翘, 是而抬起头看他的时候, 有如利剑,仿佛能刺穿他所有的不堪。
  ——谷子穆握在瓶身的手微微颤抖, 他紧咬下唇, 面色动摇,看上去并没有要把收容瓶交给他的意图。
  暮从云挑挑眉, 又扫了一眼手表时间,正要劝他不要浪费彼此时间, 就听谷子穆深深叹了声,像下了什么决心般,一口气将那收容瓶推往暮从云手边。
  “他叫周柏, 是我一个……朋友,”谷子穆坐下身来,尽量简单地和他复述了一遍自己的述求,“请你帮他完成心愿, 送他去轮回。”
  青年简单扫了一眼收容瓶上面的标签。
  ——“收容物0257号,污染程度:偏高”。
  是个靠前的编号,这个执念被异象局收容的时间很早。
  谷子穆也没催促他动作,而是缓声说道:“我其实在灵意上找了你很多次……但你一直没有上线。”
  “灵意上找过你委托的人告诉我,你能净化执念身上的怨气,也能帮他们转生,所以……请你帮帮我。”
  暮从云的指尖在桌面上轻叩着,半晌,他嗯了声,接过那个收容瓶,语锋却蓦的一转:“我很好奇,净化怨气,送去转生,这事你们不也办得到?”
  青年一双狐狸眼微眯了起来:“这个执念编号靠前,而且并不是重启编号,按理说——”
  异象局不会无缘无故保存它这么多年。
  谷子穆放在桌上的手倏然攥紧,他垂着脸:“是,他已经被带去净化了很多次……但每一次都失败了,因此污染程度也一步步上升。”
  “后来有个资历老练的前辈接过了净化的工作,他在那次净化中短暂恢复了神志,然后……他点了我的名字,指明要我替他净化。”
  暮从云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原则上,亲朋是不被允许参与相关流程的,但局里尝试了很多次都没有办法,所以最后一次净化的机会……交给了我。”
  “——再失败,他们会让人当场将它抹杀。”
  多次净化失败,这个执念已经快要堕化成为完全的恶念。
  暮从云问:“所以你是害怕失败,还是不忍心亲手送他上路?”
  谷子穆始终低垂着脸,良久,才自嘲般笑了声:“可能都有吧。”
  “你也知道,局里的净化工作,都是先让净化师为他们洗涤怨气,再送入特制的阵法里,亲眼看着朋友在面前痛苦挣扎……我……”
  ——他做不到。
  青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谷子穆似乎刻意隐瞒了很多信息,但这是他承诺对方的事,于是暮从云点点头,就要打开瓶身将执念放出来带走。
  却没想谷子穆反应很大地拦住了他:“你要在这里打开?!”
  “?”暮从云莫名其妙,“不然呢,你怎么把收容瓶带回去?”
  “我……”谷子穆一时有些哑口无言,“那你要怎么把他带走?”
  青年指了指自己的手表,示意他有方法,谷子穆顿了顿,忽然站起身来走到包厢门边:
  “……那你将他转移过去吧,我先出去等着。”
  ——摆明了一副不想和对方见面的模样。
  这么看来,他和这个执念不像朋友,倒更像是仇人。
  暮从云当然也不无不可,委托人的意愿为大嘛,等谷子穆出去后,他打开收容瓶将那一团黑雾围绕的人影放了出来,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它收进了手表里。
  刚得到自由没两分钟就被禁锢的恶念挣扎无果,被手表的主人无情地用流光加固了一番阵法。
  完成一切后,暮从云才推了包厢门出去,时间刚过去了两分钟,谷子穆面上的痛色还未散去,就一脸震惊地抬起脸来看他:
  “就……就完事了?”
  他连分别的情绪都没有酝酿完呢!
  暮从云颔首,把空荡荡的收容瓶还给他,谷子穆面色有些恍惚地接过,就见青年急匆匆落下一句“有事先走了”,转眼不见了身影。
  执念本身并没有重量,空瓶和原来的也无甚区别,但谷子穆垂眼看向手里冰凉的收容瓶,在包厢门外又靠了一阵,良久,他无力地闭了眼,叹息一声。
  *
  病房内。
  听了越笙的话,周衡却没有趁着暮从云不在,立刻仗着自己的局长身份做些什么示威的事情。
  他只是垂下眼,眉头紧锁,沉默地盯了越笙一会。
  越笙不解地回看向他,局长紧抿着唇,额头和眉宇之间出现几道深深皱纹,在异象局的会议上,他出席甚少,也从来不苟言笑。
  或许是过了几秒,也可能是几分钟,周衡勾起一边唇角,嗤笑了声。
  “得了,我们现在哪敢动你,”他这次说话的语气就轻快得多了,“那小子才威胁了我们一通,你要是出事,他指定撂担子不干了。”
  “……威胁?”越笙愣了愣。
  他没听暮从云说过这事。
  周衡却没回答他,径直说了下去:“不过你也知道,仪式准备了十几年,结果在最重要的一环出了差错,局里那些老东西们肯定是看你不惯眼的。”
  “你刚才和我这么回答就算了,要是遇见了别人问你,别再说这种话了,”周衡垂了眼睑,“我不当真,他们可不一定。”
  越笙一时有些哑然,他蹙着眉,几次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周衡,不是来为难他的?
  见他神色茫然,周衡眉眼间难得放松些,他用镊子夹起那枚芯片,放在眼前端详了一会:“异象局这么对你,你就没有怨言?”
  他指的是这些年的训练和监控,以及那总是无端施加给越笙的惩罚。
  他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却也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有时候想着这孩子是替小暮受了罪,才会多关注一些。
  越笙似乎没听懂他的意思,思考片刻,才摇头答道:“这是我应该完成的工作。”
  ——所以他没有什么可怨言的。
  和高沉以前用来给他洗脑的话术可谓是一模一样。
  “……”
  周衡默了片刻,无端生出几分无奈,他放下手里的芯片,微眯起眼,却是风牛马不相及地忽然发问:“他喜欢你,你呢?”
  “?”
  完全没想到一本正经的上司会突然和他聊感情问题,越笙微瞪圆了一双眸,一时没能答上来。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周衡哼笑了声,语气里却早没了原先的针锋相对,“该不会那小子还是单相思吧?”
  “……”越笙神情愣怔,犹豫片刻,他攥紧了手下的床单,声音也逐渐变低,“我……是不太懂,但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他没有让暮从云单相思。
  周衡挑挑眉,没想到他们进展这么快,但越笙看上去并不习惯和他聊这个,一副恨不得让他再跳转上一个话题谈回他的处分的模样。
  于是他也没再多说,只是默了两秒后,慢慢叹了口气。
  “从云父母死后,他就变了很多。”
  “以前我不明白,老师不愿意见我就算了,为什么也不愿意告诉我他的近况,”周衡垂了眼,看向自己已经生出皱纹的手掌,
  “我以为他是担心我再向局里透露小梨的情况,但后来我才想明白……”
  “他不让我联系小梨,是怕那孩子不知道怎么做,他父母经常加班,他就总来对门的我家借住,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当年他情绪崩溃,不愿意再面对那些怨灵,师姐曾经来劝过他放弃,可他偏偏舍不得这次任务给予的积分。
  走投无路之下,他求助了师兄,他说只需要顶着他的名字去走个过场就行,那会的周衡还只是个小干员,没有人会特意关照面罩之下是不是换了个人。
  但他不知道那次任务会让师兄所在的分队全军覆没,也并不知道师姐不放心师兄,选择偷偷跟了过去。
  ——是他害小暮从云一下子失去了父亲和母亲。
  也让他失去了所有对自己的信任。
  暮从云不愿意相信,却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
  ……曾经最为亲密的“干爹”,是杀害自己父母的仇人。
  周衡如愿以偿地借着这一次任务晋升副局,也永远失去了许多东西。
  这些过往他这十几年里,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及,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还有机会将一切说出口。
  ——甚至于倾听的对象,是另一位他眼睁睁看着受难的孩子。
  雪上加霜,大概暮从云这辈子也不可能原谅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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