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沈小娘子也皮实惯了,根本不惧她爹,每天雷打不动的爬墙过来尽孝。
  沈老爷子对此的评价是,她不气死我就已经很孝顺了。
  总之,沈家的人员情况既简单又复杂,每一个对于沈里来说都是全新的人物,以前完全没听过的故事,可神奇的是,他都记住了,也都理解了,不管有多乱,他都在脑子里形成了一条清晰的关系谱,记住了每个人的特色。
  就好像他早已不知道亲身经历了多少年。
  一如他祖父拉着他去和祖母的牌位说话时,从上香到磕头,再到擦拭牌位,沈里手上的动作不要太熟练。
  而今天沈老爷子收到的两封信,一封是老大写的“耶,今年大概回不来了,帮我在衙门那边活动一下,谢了”,另外一个是老二写的,意简言赅,一共就仨字,“爹,打钱”,二叔虽然出家了,但很显然的他虽然舍了红尘,却完全没有舍下铜臭呢。
  全家至少一半的人在靠老头的“低保”活着,也怪不得沈老爷子每天火气这么大。
  沈却金每当这种时候就格外骄傲,因为她不需要靠她爹或者,她行为是抽象了点,但自己能赚钱啊,甚至还会狗狗祟祟的试图挑战她爹的家主地位:“要不我给二哥拿点?”
  “滚滚滚,赶紧滚,老子还不至于花女儿的钱!”沈老爷子把桌子拍的邦邦响,“你们仨都哪儿凉快去哪儿玩去。”
  然后,姑侄仨人就“奉旨去玩”了。
  沈里真的找他小姑有事,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已经足够沈里明白他姑母这人不拘小节的性格,他便也就没藏着掖着,直接开门见山的表示,他有一事想请教姑母。
  沈大款立刻大方表示:请,你随便请,是不是钱不够花了?我就猜你也差不多到时间了,说吧,这次要多少?我这就给你开银票,还是老规矩,咱们不告诉你阿翁,也不告诉你爹娘。
  沈里:“!!!”姑,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阳邑县主也跟着轻轻咳了一声,傲然的眉眼间写满了“姑父也能给你随一张”的大气。
  沈里必须得老实说,他差一点就被这万恶的金钱腐蚀了,但幸好最后他还是坚持了本心,用他并不引以为傲的意志力开口:“不是钱的事。”
  沈却金和阳邑县主也不意外,只是默契的对视一眼,给了彼此一个“我就说吧,肯定是因为那事来的,糊弄不了”的心照不宣。
  沈小姑遂长叹一口气:“那接下来要说的话就有点多了,我们还是找地方坐下吧。”
  一行人转站花厅,一边看着几位锦鲤在莲花缸中闲适的游曳,一边看早就准备了一箩筐话的沈小姑,竹筒倒豆子似的开了口,根本没给沈里再插嘴的机会。
  她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
  沈里一脸茫然,啊,你知道?你咋知道的?
  “但是里里,真不是姑不帮你,而是这事太复杂,你姑母我也就是有俩糟钱儿,其他的事情,尤其是涉及到朝堂的,我根本使不上力啊。”沈却金对于自己的无能为力也很懊恼,没有一个有担当的长辈会喜欢这种感觉。
  沈里却更懵了,这和朝堂有什么关系?
  “是不是因为清河殿下的事?”沈小姑快刀斩乱麻,硬起心肠对自家大侄子道,“公主杀夫一事,重点已经不在于她到底杀没杀人,你明白吗?”
  沈里懂了,他小姑误会了,但他还是本能的追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沈却金抬起胳膊,一手挡袖,一手沾着茶水,寥寥几笔,就在桌上给沈里画了个简单的关系图出来。
  往小了说,这只是公主的感情矛盾而引发的夫妻惨案,是他们两口子之间的事;但往大了说,那就是觉醒血脉之人可不可以随心所欲杀害普通人,亦或者是皇权(皇帝和太后)能不能通过非常规的渠道,介入司法的审判。
  一句话总结——天子犯法到底要不要与庶民同罪。
  沈里不由就跟着小姑的思路走了,就他从小到大的教育来说,那他肯定会觉得天子犯法是要与庶民同罪的,人人生而平等,哪里来的三六九等?
  只是……
  哪怕是在现代,很多男的杀了老婆,也并不会被判处死刑啊,一句感情纠纷,就好像天大的免死金牌。
  既然男人可以,为什么女人不可以?
  况且,清河公主就是实实在在的感情纠纷。
  “我知道你的意思。”阳邑县主遗憾的摇了摇头,插话道,“但这个的答案你说了不算,我们说了也不算。”
  清河公主杀夫一案,驸马本身是没什么影响力的,他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小人物,没有后台,没有能力,但如今借他之名发难的是在开国之初参与过律令修订的博陵赵氏。这已经不再是公主夫妻之间的感情纠纷,而是皇权与律令的博弈。
  博陵赵氏是大启有名的官宦集团之一,在朝堂之上拥有极大的政治影响力,以律令见长,祖上出过不少研究律法的大家,司职过刑部、大理寺等多个部门的关键职位。
  说白了,就是一个在法律部门深耕多年的世家门阀
  而一个学法律的人,最快出名的捷径是什么呢?不好说所有的时代都这样,但至少在大启,最显而易见的方式是经手一件轰动全国的大案要案。
  博陵赵氏从前朝开始,就以弹劾皇族而出名。
  好比如今赵家家主的祖父,就曾因一桩驸马通奸案而名噪一时。但他站的却并不是被出轨的倒霉公主,而是与有妇之夫有染的渣男驸马,关键是还赢了。
  可想而知赵氏如今在打的是什么主义,算盘珠子都要崩人脸上了——最近这些年因为人才凋敝,觉醒血脉的质量参差不齐,无法再走举荐当官的老套路,而不断走下坡路的他们,准备复刻祖辈“荣光”,靠吸一波老闻家的血来回暖扬名。
  清河公主便是那个被赵氏千挑万选出来的最合适之人。
  首先,清河公主根本没打算为自己辩解;其次,她和皇帝有很深的兄妹矛盾,空有公主之名,却并不是皇帝真正的手足;最重要的是,她是一个觉醒了血脉的人,而这些年大启最有争议的话题,便是由孝贤太子在生前提出的,觉醒血脉之人可不可以肆意的使用力量。
  答案肯定是不可以的。
  但现在的问题就是,觉醒了血脉的公主真的当街杀了人,现在外面的民怨已是怨沸反盈天。
  再不会有比清河公主更适合攻讦的对象了,她就是时下最大的热点,又容易赢,还能给自己艹一个不畏强权的家族人设。
  “我和你姑母已经替你找赵女王试探过了,赵家的态度十分坚决,决计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赵女王便是博陵赵氏的人。
  沈却金充满歉意的摸了摸沈里的头:“抱歉,里里,姑母这一回真的帮不了你。”
  沈里没想到昨日小姑的感情纠纷追根溯源,竟会是因他而起。
  他在感动家人无声的付出之余,但还是得说:“我知道啊。”从宗人塔下来之前,他就已经从清河公主口中知道了。
  这也是那位公主殿下选择认命,完全没想过为自己抗争的主要原因之一。
  不是因为恋爱脑让她心灰意冷,而是她很清楚,此例不可开,否则后患无穷。虽然她自己是觉醒血脉之人,但她也是极赞同孝贤太子当年提出的“觉醒血脉之人更应约束自己,如果做不到,那就应该由朝廷加重刑法,以儆效尤”的说法。她不想给自己的母后再添麻烦,哪怕需要被付出的代价是她自己。
  沈却金和阳邑县主陷入了沉默,她们对清河公主的了解不深,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觉悟,也没想到沈里并不是为了清河公主来求她们想办法。
  “真的?”沈却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真的啊。”沈里虽然难受,也已经接受了他并不能在这件事里帮清河姨姨做什么的事实,他只能尊重她的选择。这也是他为什么一定要帮对方找到滚灯的原因,那近乎于是清河公主的遗愿了。
  沈却金是相信沈里的,他一直都是个好孩子,但她不怎么相信闻时颂。
  这位太子殿下的爱憎过于分明,优点和缺点都源于此——当他想要偏心一个人的时候,他真的能偏心到骨子里,不分青红皂白,没有权衡利弊,只有毫无理由的偏爱与护短。这才是不少老臣忧心由闻时颂继承大统的原因。
  他的聪明才智、执政手腕并不比他的皇兄差,让人情不自禁追随的领袖能力也是各有风采,除了没有觉醒血脉外,他和他的皇兄都是十分不错的选择。
  唯一让老臣放心不下的,就只有这一点性格上的差异。
  孝贤太子是会为了心中的理想、天下的大义殉道己身的那种人,他配得上世间一切的溢美之词,而闻时颂……
  你要是欺负了他的人,他才不会管三七二十一,他是一定会让你好看的。
  这让他有了不少愿意誓死追随的忠心属下,他们爱的就是他这种爱憎极端,却也让旁观者生怕闻时颂会成为一代偏听偏信的暴君。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