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市井发家日常 第42节
原来,先前等不住消沫的茶都被阿盼几个给喝掉了,兰娘又再点新的,这样等她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碗沫饽丰盈的“好茶”。
“兰娘子点茶手艺虽好,要我说,仍不如一个人。”
阿盼口快心直,这张嘴,已不知得罪多少人。
兰娘却不与她小孩子计较,反倒问:“谁啊?”
阿盼咬着唇笑:“嘿嘿,兰娘子过日后便能见到了。”
她露出这般神情,虞蘅便也知道是谁了,无奈地笑笑摇头。
过一日,苏静云琢磨着虞蘅应当走完亲戚了,这才上门来玩。
一进门,便被阿盼给缠住了。
“云娘子,云娘子,上回你说教我与阿桃点茶的,没忘了吧?”
兰娘子在后院就听见阿盼兴奋地喊“云娘子来了”,却迟迟不见人,于是好奇掀帘出来查看,这位比她点茶手艺还高明的雅人是哪位。
一打帘,便愣在了原地。
几岁于江宁府拜师,在致仕的苏老相公府邸上学艺的记忆,随着江南那些年雾蒙蒙烟雨一道扑面还来,氤氲在眼窝里。
阿盼犹在与兰娘炫耀:“云娘子是不是顶好看顶好看的人?”
兰娘木木点头——
苏小娘子,自然是顶好顶好的人。
第44章 淡淡栀子香庆重逢
永嘉六年秋,兰娘被来祁县物色苗子的冉娘子挑中,一跃从贫家女到府城知名厨娘的关门弟子,只花了三日。
冉娘子看中她,因她喜欢下厨、有天分,口鼻灵敏,她愿意离家随冉娘子拜师学艺,因跟着冉娘子每月能得一百文月银,够妹妹吃半月的药钱。
三日后,年仅七岁的小兰娘便随冉娘子从祁县回了府城,在一家高门大户做活。
她从与其他人闲谈中得知,原来自己进的是前太守的府邸。
江宁太守!
她小小年纪,此前见识过天大的官也就知县,心里既欢喜又忐忑,托人给家里去信,倒是尽拣那好处写,言自己在大官府上做事,与同门每日吃的是大肉,喝的是补汤,甭提有多好,人都胖了一圈。
张家父母听她这样说才放心。
然而学徒生活与她想的并不一样,吃香喝辣是真,挨骂受罚也是真。
尤其她年纪小,没真正学过厨,是同门中底子最差那个。冉娘子严格,盯着她每日练基本功,那刀又沉、水又冷,每天累得手生疼,回屋沾床就着,第二日酸得抬不起胳膊。
更可怕是入了冬天,手生冻疮,又痛又痒。
冉娘子还不许她抓挠,若被发现,便要被罚加倍练功。
兰娘当时不过七岁孩童,先时的欢喜逐渐被愤懑取代,又不敢叫同门看见告状,每次都偷偷躲在苏府后院的假山洞里哭。
旁人没见识过兰娘叱咤那些厨婢们的模样,倒不觉得有什么,虞蘅却是汗毛倒竖,时间对人的影响着实可怖,当时年纪小小满心委屈的学徒,一定想不到自己如今也成了师父模样!
张兰娘被她以一种复杂眼神看着,当然知道她憋着什么坏呢,噎了噎,扭头不看她,才继续往下说。
她躲起来哭这事做得隐蔽,起初无人知晓她的这块“宝地”,有一日,不知怎么招来了人。
“你是谁?怎一个人在这哭?”
张兰娘心下一惊,哭声被噎了回去,抬头便瞧见个仙女似的小娘子,与她一般岁数,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无一不是好物,正满眼好奇地打量她。
这般年纪、这般打扮,她知道了……眼前便是苏太守的独生亲孙女苏静云。
如今苏太守已致仕,掌家人乃苏小娘子的父亲苏勃,三品大员。
“小娘子。”她慌慌张张行礼,却想不出什么借口来搪塞。
若被冉娘子知晓她心存怨怼,一定会被送回家去!
兰娘不想练功,但更不想回家,因为家里着实需要每月那百来文钱,她也不想叫爹娘为她担心。
她支吾,苏静云却聪明,歪头拊掌:“你是冉娘子新收的徒弟吧?!跪我做甚?起来陪我玩啊。”
苏静云很高兴,偌大府里总算有了个同龄人。
仙女似的人,一下有了生气,还要自己陪她玩……张兰娘就这么愣愣被拉起来,又听得她惊声道:“啊!你的手!”
因方才实在忍不住,趁躲起来挠了几下,张兰娘手背上此刻正往外渗着血,斑驳青紫一片,瞧着很是骇人。
相比之下,那只拉着她的手,那样细白、柔软,张兰娘自惭形秽,将手抽了回来。
过后才想起来这位身份,自己这般冲撞对方,恐怕惹对方不快。
忐忑抬眼去瞧,苏静云浑然不觉生气,支使婢子去取好药来。
“疼吧?我以前也生过这种冻疮,痒便罢了,偏还不能抓挠,否则留下印记丑不说,夜里更是钻心地疼。”
苏静云的婢子知道那滋味,拍着胸脯庆幸,“幸好没留疤!”
苏静云满目怜惜,再执起她手,竟然亲自给她搽药:“你可别再挠了,千万别!”
“我瞧那些厨娘,都有一双纤纤玉手,在人前雕花刻果,漂亮得很。你靠这双手吃饭,是不能留疤的。”
兰娘这才知道,原来冉娘子看似不讲道理行为,却是为了她好。
她有些羞愧,为自己这些时日的愤懑与怨怼,决定从此好好练功不叫冉娘子失望。
“好了!这药你拿回去,日间搽三回,涂了便不要沾水,等它干。晚上睡前更要搽,厚厚地搽!用没了,我再拿给你。”
淡淡栀子香,与苏静云身上味道一样的好闻。
张兰娘眼睛发热,心想,府上小娘子可真好。
这之后,苏静云果然常常寻她玩。
即便是苏静云来,冉娘子也一定要她练完了当日的功课,觉得满意,才点头放人。
背着冉娘子,苏静云吐吐舌,扮鬼脸。
这样活泼、不符她身份的姿态,使得张兰娘“噗嗤”笑了出来。
冉娘子狐疑地回头,两人齐齐绷直背,若无其事离开。
待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忍不住互视笑出声。
小小厨童跟小小闺秀,便这样成了玩伴。
新岁时,苏静云偷跑出来下人院,带了许多烟火与她一起放。
那夜张兰娘与她睡在一张榻上,被问到“新岁许的什么愿望”,闻着帐子里淡淡栀子香,张兰娘含糊其辞“小娘子别问,说开便不灵了”
苏静云果然不再问,却忍不住说自己的,“我盼我俩年年都能在一处玩。”
这么大个江宁,竟然没个知心玩伴!
别家的小娘子们敬着她爹她祖父,讨好她,好无趣,那些个小郎君们又都臭烘烘的讨人嫌。
张兰娘装作睡着没听见,其实躲被子里偷笑,因她许的也是这愿望。
若还是与从前一样千娇万宠长大
的苏静云,恐怕这时候便要笑着嗔一句“好啊原来你那时瞒着我”或是得意“原来你与我想到一出去了”
现在的苏娘子,只淡笑道:“看来那时兰娘说的不错,也幸好我说了出来。”
后半句,旁人都没听懂,朋友分散天各一方,怎么能叫“幸好”呢?
兰娘却眼眶微红。
“后来呢后来呢”阿盼听得入迷,忍不住追问。
她便说!苏娘子瞧着便与其他乐户不同,身上没那股子市侩精明。
兰娘嗫嚅着唇。
“后来,我阿爹落罪,苏家败落,在这以前,冉娘子带着兰娘,与其他徒弟回了汴京,另谋高就,逃过此劫,我们便也断了联系。”
苏静云还是那副微微笑表情,一点也瞧不出幼时竟是个娇憨活泼性子。
阿盼坐回椅子里,脸上尽是懊恼,自己说错话了。
谁想到这发展,竟比话本子还跌宕!
张兰娘将眼前“抚梨苑行首苏娘子”与从前众星捧月的苏家小娘子静云联系起来,口中发涩,几乎就要落泪。
幸得虞蘅这时候冒出来插科打诨:“我看看你手上冻疮……噫!竟真好全了,什么药啊这么灵,还有花香,给我也来点儿。”
“……”
气氛到了这儿,都能被破坏,张兰娘忍无可忍,“小娘子且正经些吧!”
苏静云笑道:“她日常便是这样,没个正形,买卖上却谨肃得很,也不妨事。”
张兰娘看她这样,又忍不住眼红:“苏娘子叫我跟着你吧,也好有个照应。”
虞蘅点点头,唏嘘:“久别重逢……他乡遇故知,实在是一场幸事。”
一个是曾经因为生冻疮不敢声张躲起来偷偷哭的小学徒,后来成了名动京城的大厨娘,也收了关门弟子,沿用自个师傅那一套行事处则,却遭背叛;一个是自幼被娇宠长大的明珠,家门生变发落为妓,幸得有一门曲艺,会弹琵琶,不至于沦落风尘……两人都历经浮沉,两人都心念故旧。
苏静云嘴上虽拒绝,可瞧着兰娘的眼神,都带了些水光。
虞蘅道:“既然如此,很应该一起喝一杯!庆重逢!”
张兰娘这时又点头附和她:“庆重逢!”
阿盼阿玲阿柳与阿桃,四个一排,重重点头。
苏静云在她们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嗔怪虞蘅:“便是你挑起的事端,今日你可得坐主陪。”
坐主陪那个,要喝的最多。
虞蘅豪迈拍胸脯,没问题!
说没问题的是她,结果三杯倒的又是她。
吃醉了酒,许多事情混混沌沌地浮在脑子里,虞蘅没了顾忌,含含糊糊问:“云娘,你爹……是、是两浙西路转运使苏勃……建宁十二年进士?”
苏静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