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父亲。”段怀舒对上了他的眼眸,静了两秒,在江和尘沉不住气准备询问之时,他又开口:“国之忠臣,为大梁国当得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说的是大梁国,而非那虚情假意的君王。
  ——
  “父亲,”段怀舒压着微喘,身上还是练武服,他将手中的红缨枪丢给身后同样行色匆匆的少语,“您今日同皇帝请辞告老?”
  段青寂不过半百,黑发束起仅有几丝银白隐于其中。闻言,他笑着拍了拍段怀舒肩膀,道:“怎传得如此过?”
  武将束袖,配兵器。如今段青寂将束袖带卸下,两扇宽大垂了下来。他不适应地理了理手袖,道:“只是辞了定北将军一职,皇帝念为父功高劳苦,便又封了一个武定侯,不算告老。”
  段怀舒轻蹙眉头,因跑动的气息已然平稳,鼻尖隐隐汗水也被风吹了干。
  他问道:“皇上有更好的武将?”
  段青寂微微一笑:“人上有人,天上有天。”[1]
  段怀舒还是不解:“父亲,您说过,若需,您愿战至身殁。”
  而面对他的仍是那副微笑,段青寂试着学朝堂高官甩了甩袖,道:“可是不需了。”
  段怀舒接续道:“国泰明安,边塞平稳只是浮于表象,狼子野心是灭不掉...”
  段青寂打断他,道:“但百姓安居也是事实,战争会减少,也会有更合适的人接上为父的职位。”
  段怀舒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他不愿相信,但他仍问出了口:“父亲,您厌弃战场,想身居庙堂?”
  周身静了下来,少语连大喘气都憋了回去。
  良久,段青寂颔首,算是应下了他的质问。
  父子俩不欢而散,或者是段怀舒单方面不高兴。
  元长自段怀舒负气走后,便从门后走了出来,他轻叹一声:“将军,又何必应下这莫有虚名来激少主。”
  “既已猜透皇上的心思,满门忠烈只会引来杀身之祸。”长长的袖摆有些不便,段青寂不动声色地轻蹙眉尖,“怀舒秉性同本将年轻时太像,男儿征战四方,剑锋所过,仍太平长安。本将兀然转性他有所怀疑、气恼,这是应该的。”
  说罢,段青寂没什么笑意地勾了勾嘴角:“自称错了,该改成本侯了。”
  元长了然地颔首,道:“所以侯爷打算居庙堂保少主。”
  “总有人要保卫大梁,本侯仍希望有怀舒一份,”段青寂捏了捏拳,“届时,怀舒不必受皇帝裹胁,守着心中的忠良,在外为国征战。”
  元长抚了抚白须问道:“侯爷可不甘?为善妒小人守江山。”
  段青寂笑着摆首道:“百姓可安居?政通人和、安生乐业就足够了。”他语气一转,“再者,段家守江山,而非为谁守江山。”
  元长俯身作揖:“侯爷此言此感,磅礴大气,非元长所能及。”
  段青寂如是想,只求为段怀舒在朝堂铺一条道,极为宽广、让所有人都挑不出错处的道路。
  只可惜苍天不顺人意,匈奴首领窜掇东夷喀咜赫进攻大梁。薛图虽已入大梁,但群臣皆心照不宣,将他从出征名单中剔除。
  可东南西三位大将军无法离守,究竟谁能当此大任?
  于情段青寂不愿段怀舒挂帅,于理除了他没有人更加合适。
  因是,群臣推举之时,他便未多言。
  一纸册封书,拜段怀舒为将军——定北将军。
  子承父业,百姓乐见其成,且段怀舒本就是少年英雄,在大梁国的街头巷尾无人不晓。
  临行前,段怀舒在段青寂门前踌躇,在快将圆月盯出一个洞前,段青寂先打开了房门。
  “父亲。”段怀舒收回视线,微微垂头。
  段青寂缓步来到长廊,他已经适应这宽大繁厚的服饰,自然地抖了抖袖:“怀舒,今夜前来,所为何事?”
  段怀舒抿了抿唇,欲言又止,最后作罢。自那日质问后,他便早出晚归练武,好些时候未同父亲交谈。
  “明日出征,前来拜别父亲。父亲早些歇息。”
  说罢,他转身欲走。
  “怀舒。”段青寂蓦然出声叫住了他。
  段怀舒身形一顿,转过身,看着面前人离了战场后竟更衰老几分。
  段青寂弯起眼笑,眼角多出的新纹像把小扇子:“可还记得父亲在战场和你说过的第一句话?”
  段怀舒沉在黑夜中的墨眸一动,启唇道:“纵有狂风拔地起,我亦乘风破万里。”[2]
  段青寂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回屋,说道:“段氏子孙从不输在战场。”
  儿啊,要赢。
  大梁的考量不错,确实没有人比段怀舒更适合这场战争。段氏除了出类拔萃的武功,还有出神入化的用兵之计,加之段怀舒早年同东夷有过一战,在地形勘探、用兵计谋上更胜一筹。
  段怀舒也不负众望,不过短短一月便将匈奴首领挑于马下,枪指其首,逼他写下停战书。东夷喀咜赫见势不妙,逃之夭夭,而后主动进贡大梁,以表忠心。
  此战让段怀舒名头大胜,本就少年英雄、面如冠玉受人喜爱,班师回朝更是万人空巷,京城茶肆酒楼的长廊内架肩接踵,皆为看他那一抹红缨俊容。
  “父亲。”段怀舒褪去甲胄,束好衣袖便来到段青寂的书房。
  一月未见,父亲又衰老些许,两鬓丛生白发,掩都掩不住。段怀舒内心直想蹙眉,面上却神色不变。
  他添了些茶水,问道:“京中烦心事可多?”
  段青寂揉捏鼻梁的手垂下,笑着含糊道:“这做庙堂之官确是不同。”
  不待段怀舒多说,段青寂先行开口:“北边一战大捷,定北将军之位怀舒算是坐稳了。”
  民心所向,皇帝不可能所心所欲将段怀舒换下。加之他在朝堂的打点,保得段家安稳应是绰绰有余。
  彼时,年少的段怀舒并不懂朝堂的明争暗斗,身任定北将军,他需长期镇守边塞,援东助西。
  只要有段怀舒出面的战场,会赢,且赢得很漂亮。声望愈来愈高,段青寂也愈来愈忧心。
  他先前觉得有他在朝堂的庇护,段怀舒可以走自己想走的路。但接收到皇帝隐隐的警告,他开始动摇这个想法。
  毕竟,君要臣死,不得不死。
  于是,在段怀舒大捷后,段青寂写了一份书信给他。
  信中只有四个字:怀璧其罪。
  然,段青寂还是小瞧了皇帝的猜妒心。未等段怀舒赶回亲自询问信中四字是何含义,段氏便被一夜灭门。
  他未亲眼所见惨案,入京霎那便被围下,缴了武器关押入天牢。
  后来他听了好多民间传言,有说那夜段府的血沿着长街徐徐流下,汇成小流;也有人讲那夜血染了池塘,锦鲤的眼睛都是血红色的...
  后来他想明白了那四字。
  匹夫是他,罪,他不认。
  ——
  “父亲,”江和尘定定望着段怀舒,“很好。”
  段青寂为了段怀舒甘愿卸任武将,将自己放入尔虞我诈的庙堂替他筹谋。
  段怀舒浅然一笑,轻缓地点了点头。
  江和尘同段怀舒向耸立的石碑微微躬身,随后问道:“今日前来不只是拜望父亲吧?”
  “嗯,”段怀舒直起身,视线点过四周,“喀咜赫此人怯怂却也野心十足。皇帝主动提议合作,他定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江和尘道:“向皇帝讨些好处?”
  段怀舒似是瞧见什么,眉峰微抬,讽刺道:“这好处可不小。”
  江和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隐在一簇草木后有一口塌陷。
  有人挖开了墓穴。
  江和尘倏然看向段怀舒:“皇帝将此墓告诉了喀咜赫!他要将邑阳城拱手送人?”
  段怀舒轻声一笑,又觉得些许讥讽:“为了我一个人,竟将一个城为礼。”
  江和尘觉得段怀舒散出的气息有些冷,他伸出手虚握着段怀舒的手腕,道:“去看看?”
  段怀舒垂眸,旋即反手与他相握,领着他走向那口塌陷。
  洞口处扎了麻绳,直直往下坠。半荒漠之地没有树荫遮挡,日光照向洞中仍是一片黔黑,可见其深。
  江和尘正研究如何下墓,兀然,脸颊一凉。他回神才发现段怀舒面上带了一张狐狸面具,而他脸上也被覆上面具,严丝合缝。
  他抬手摸了摸,刻刻条纹,有些熟悉。
  倏然,他僵住动作,这个面具...似乎是当时他夜探马夫尸首时,夜市小贩送的。
  “给钱了,不算送的。”
  段怀舒此话一出,他才惊觉他竟然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江和尘抱有侥幸:“你那夜...也出门散心?”
  段怀舒拉了拉麻绳,试试它是否结实。闻言好笑道:“散心散到衙门,捡了你落下的面具?”
  江和尘嘴角下拉,一副生无可恋,淡淡道:“你不如别把这个面具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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