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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阿月端来一碗清水放到面前,动作悄无声息。
  他待人有尺,随便笑一笑,温顺模样似乎与生俱来,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夫人便用水复洗了一遍,仍然未动。
  “啧,有些咸了。”长案间传来一声低语。
  “可不是,蛰的舌头疼。”
  “拉倒吧,还挑起来了!现在世道,盐比咱们命还贵,心里当真没数!”
  “嘘,别说话,自个拿水压压。”
  张老爷望着眼前泛赤的菜汁,难耐疑惑,遂询问住持“宽释,你此地的盐,何处得来?”
  “几日前伙房盐罐空,学生不经请示,私下填补。”阿月接道。
  张老爷转过头,这才正视阿月。
  “斋堂戒律,止语。”住持道。
  二人目不错视,张老爷缓缓压低了眉眼。
  而后,堂中恢复静谧。
  一席罢,张士绅起身,对阿月道“随我来,我有话要问。”
  看出丈夫目透肃穆,夫人便对阿月了笑笑,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他安心。
  夫人待起身,却见一只手欲紧欲迫,几近抢上前来。
  正在对案,坐着一个衣着褴褛的青年人。
  原来一早盯着夫人动静,对夫人身前满登登的斋饭虎视眈眈。
  夫人脸皮抽了抽,不大爽快,离席前,端起斋饭,径直放在斋堂香案前。
  “师父,还请将这份斋饭,供予神佛罢。也算信女心诚。”
  夫人递出那只碗,面目笑的和善而温柔。
  “红盐不得私自买卖,违者入狱,你难道不知?”张老爷出了斋堂,慢吞吞踱步,声轻语淡。
  “我知。老爷,官盐价高,我只那日见许多人在买......”他话里缓慢,听起来,好似藏夹杂着紧张。
  “何处买来的?”
  “回老爷,城北。”
  “城北哪里?”
  “老爷,谋生之苦,还望不要告晚生之罪。”
  “谋生方式诸多,你却要沾惹律法。”张老爷言之凿凿道。
  “学生不对,望求老爷宽恕。”
  张老爷行进斋堂后伙房,扫过灶台,取下盐罐。
  罐中盐粒赤艳,色泽不对,过深。
  料想是白盐伪装红盐贱卖。
  他眯起眼睛,沉吟片刻,道“你若替我指出盐贩,我可出面,保你无罪。”
  “那人遮了斗笠,相貌,我记不得。”
  张老爷回过头,笑意冷淡“不急,慢慢想。”
  出了寺庙,张老爷吩咐阿月跟上轿辇。
  得知阿月要随他们回府,小姑娘显得十分开心。
  “太好啦,你以后不用再待在这种地方蹭斋饭了!我娘亲说,在这里用膳的啊,就是一群脏老鼠,只要有吃的,什么缝都敢钻,长时间待在一起,会得病的!”
  阿月微笑,轻声道“我会离小姐远一些。”
  “你不用,娘亲说,月小先生品貌端正,与俗人不同。阿囡喜欢你,你可以和阿囡在一起。”
  阿月望着单纯可爱的小姑娘,轻轻笑了一下。
  她有两位夫子,可她的学识并不能带来善良。
  第52章
  市面流通出的赤盐只占小部分, 自城北遣人着重挖了一番,竟摸出一条输送往定远州郡盐道。
  定远距定崖只半宿的水路,那里盐价硬是因这条航道润破了天, 挑担子来往定崖高价换卖的大有人在。
  三月末, 倒春寒, 日日连绵阴雨。
  春意浓设宴,却无妓子热场,白虎青龙二位帮主同受邀齐聚, 只堪堪六七人在场。
  冷宴空席,张老爷饶贪热酒,迟迟不入正题。
  刘定邦耐不住, 终于开口道“张老兄,您这明摆着有话, 怎偏硬晾着哥几个,自家兄弟什么不好讲?再不济,叫个娘们暖暖怀也是好的。”
  张老爷这才放下酒盏,叹息道“唉,贤弟, 为兄为难,再三思虑, 若不是不愿伤及和气, 何至于推脱今日。”
  “我海龙王啥样为人您不知道?打海里生的,心阔!只怕老兄担心的, 是有心人记深了罢。”刘定邦瞥了眼周业生, 见他脸皮仍旧一派无关紧要,左右瞧不出好坏,只得鼻腔哼气。
  “二位兄弟各自称霸海陆, 家大业大,手底下人不能干吃白饭,眼下近季末,私盐一事再三延迟,我已竭力着势料理,一势挡了亏空,念兄弟情深,此次不予计较,只一句,一朝撕开盐价廉口,兄弟们精心谋划,必瓦解功篑。”
  刘定邦沉不住气,脸色当场一变,张口道“你这话我可就听不明白了!上下嘴唇一碰,无凭无据的就定了死罪!”
  话刚撂地,外头踉跄跑来一人,闯进门嚷道“盐场来人收盐!”
  “姓薛的来了!?”
  “不是!亮了牌子,没看清,顾县令也在场,来人行官船自备的人手,直接清起盐仓了!”
  三人俱一震,问罪草草了结。
  薛大人了无音讯,皇商却忽然换了官宦前来收春季新盐,来的又急又迅,没有听到任何口风。
  白虎青龙不易露象,张占只得随顾青民出面,积存盐货生生少了正月出量,硬是额外跑到定远购置才补了这份亏空。
  只待送罢,周业生心里明镜一般,上门表忠道“近日烦劳兄长累心,一干亏损由我堂内补平,容我几日查明,若当真是我堂属下作梗,定任由兄长处罚!”
  此话一出,旋身便走。
  刘定邦没那么活泛,只跟他一前一后,也学着一通表忠。
  隔日天寒,阴雨淅沥。
  两帮速度倒快,各自押来几名打的半死不活的罪人,登门请罪。
  刘定邦有心补账,无心出血,除了几个属下,只额外送还几车盐,面对白虎堂灿灿银光,为表其心无异,当场打死两个属下。
  周业生是个聪明的,他分明知道白虎堂人人受戒,绝没人敢背着自己做这档子事,却硬是承了这档子罪。
  多方合力,实则全靠利益撑着,事关利益甚至命门,有十张嘴一齐辩驳,也叫人觉得不干不净,有没有都是有。
  刘定邦没耐心,出了血不见回血,本就管辖海道,八方通航,想支出一条隐晦盐道不难,再怎么也混迹海浪多年,不可能轻易被人察觉动静。
  何况官船那位来者半点风信不露,走后才查探清楚,那官船原要收东南海路,临头改航拐来的。
  这分明有人背后出手,意图分化眼下三方谋合。
  只是各自心下存私,多说无疑,清除源头为重。
  “我这属下跟我良久,在我眼皮底下行事且海密不透风,敢问兄长,何时查出的眉目?我好再行盘问,也免得再遭人蒙蔽。”
  “贤弟那些属下,不过毛手毛脚,只是贤弟过于信任罢了。”
  “信任一说,严重了......”
  “我夫人最是心善,心厌这等闲事,事既已了,二位不如回去沉心想想,盐道迟迟不通,该当如何?”张老爷笑吟吟顾左言他,意做高深莫测,尽在掌握之态。
  周业生面皮微抽,知他有心鞭策,万是不肯交代,旋即笑开“兄长说的是。”
  张老爷送客,两位帮主第一回搁置恩仇,携手同离府门。
  府邸内,血顺着雨水流了满地,腥味混着土气,后院有人挑马粪路过,混杂的气息直冲天顶。
  阿月俯身仔细看过几名半死不活,以及死透的戴罪冤魂,对背着双手立在伞下面色铁青的张老爷摇头道“不是很像。”
  几箱赤盐经雨褪色,却与那日菜汤存异。
  管家冲他使眼色“你再仔细辨辨!”
  “我记不得。”阿月又道。
  “那你好好认,认出为止!”
  张老爷满目肃杀,他用尽耐心袖手而去,管家撑伞紧赶慢赶追上。
  夜半,雷声滚滚,府门上下在冷夜中睡意酣然。
  阿月在电闪雷鸣里,与那几个半死不活的死人为伍,面色发白,浑然也不似活人。
  终于,管家张幸带了几名小厮,他撑伞走来,向阿月道“认出了吗?”
  阿月仍旧摇头。
  张幸无奈,于是随手指了地上尸体,对身后小厮道“去回复老爷,正是此人。马车绕过来,将剩下几个处理干净。”
  “是。”小厮动作麻利,开始搬运死尸。
  “老爷只怒那群龌龊东西,你偏偏不查人眼色,一口恶气难出,险些将你一道打死。你看到了,这座府邸,你待不得,贪图什么,都待不得。”
  他将伞塞给阿月,额外塞了一张银票,摆了摆手“老爷仁心,留你一命,小姐闹着见你,夫人给的,你走吧,别再来。”
  没有意外,这让阿月甚觉意外。
  他本为这场祸事做好了万全准备,倒是自己。
  原来他没有想象中的聪慧,并非大局纵掌,自诩心目剔透,可视善恶,却如同他那位老师,一再轻视凡俗。
  他轻视了快活楼,轻视了清云寺,轻视了这座府。
  他忽然发觉,自己以善为名,所为皆是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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