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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可是此举惊动了圣主,她几近崩溃,以至于早产一子,以幼子之命,作为要挟。
  无奈,长老们暂且作罢。
  身为母亲,她只想要夺回她的孩子,她筹谋着损毁圣主之名,只是她势单力薄,在生下第二个孩子不久后,长老又要安排她与叔父再度孕育子嗣。
  就在那夜,她藏了把刀,亲手杀了她的叔父,她的夫君。
  她浑身浴血逃离莲火宫,亲口宣扬她的罪行,要求刑法加身,要求以死谢罪!
  此举终于掀起轩然大波,以至于君王前来问罪。
  长老们通是莲藕成精,全非沽名钓誉之辈,竟将这等行为美化成神圣之行,说她的叔父承受疾病之痛,只能由她亲手帮他解脱,方能重归九天。
  只是因为圣主年纪尚轻,不能忍受,以致崩溃。
  身为国教,有人不顾一切信奉,自然也有人对此说法存在质疑。
  其实,君王不会愿意承认,国教圣主,竟是杀了自己丈夫的极恶之徒,毕竟这有损国都威望。
  毕竟,连君王本人,也同样瞻仰圣主。
  她自知以一己之力,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无能为力。
  于是她刺伤腹部,从此,身体不再具备生育能力。
  歌明霜得到幸存,因为,圣莲道没有选择,只能将这个痴傻女,当做未来生育工具。
  她被送入善祭堂,清洗记忆,终于迫使她,亲口澄清所有行为。
  可当时已晚,民众对于反复无常的圣主,已然产生了抗拒之心。
  道中长老身为圣人之师,同时教化历代君王,不仅左右官场,操纵朝局,更一度凌驾国法之上,以苍生为名,享有左右律法订正权益。
  背负此等无关财富,权利,却足以掌控天下人心的宗教,怎会允许信仰走向坍塌。
  圣莲道需要新的圣主,来建立新的光辉,维持国教盛名。
  契机来的这样快。
  西北大荒,楼西县大旱。
  那是一个路途地遥,风沙漫天,百里难觅得一处乡县,时常发旱情的穷苦之地。
  是朝政谈论起来,连君王都感到头疼的地方。
  歌沉莲生下来,便被宗门宣扬是明珠降世,君王更是亲口称赞他为润如皎月,他与痴傻的姐姐不同,年仅三岁,过早展露出他的聪明机警,十分讨喜。
  他成为延续正统,人间信仰的不二人选。
  楼西县祈雨之行,圣莲道早在步入西北之期,便已截断所有官道。
  无论雨下与否,都不会动摇必定结果。
  无论祈雨成与不成,都将必成,从来没有疏散流民的第二选项。
  他们就是要编造不容置疑的神迹,稳固天下人的信仰。
  那位老师告诉年幼的圣主,他是其中最重要的存在,可是他待在车辇中,从未踩上过这片土地,沾染上一粒尘。
  祈雨不成,那些慈悲同门,于是变了一副模样,平素喜好宁静的长辈,激烈讨论该将数十万难民如何悄无声息的处置干净。
  圣莲道不被允许屯兵,难以压制试图逃窜的难民,不能动武镇压,于是,便有人提议运载山外甘霖勾兑毒药,要他们肠穿肚烂后烧尽草树,挫骨扬灰。
  这个提议精妙绝伦,不仅为王朝杜绝此地反复发展的隐患,还同时超度受苦受难的百姓。
  他们为如何顺利实施,做了严谨计划,没有人认为这是一种罪行。
  那里何极偏远,谁会来证实,天子不会驾临,谁会来证实,此地究竟有没有下雨?
  三岁的圣子,就在那个深夜走出车辇,踏上贫瘠之地。
  他对死亡没有任何概念,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使命这般残忍。
  他背负着苍生,却无人告知他生亡的意义。
  他甚至不再记得,看着坑底尸骨的心情。
  但他永远不会忘,那单薄沙哑的孩子,给他的拥抱。
  他踩坏了他唯一的玩具。
  只需要给他一袋水,他就能毫不犹豫原谅他。
  那时他在想,原来双手还能有这样的用途。
  此后,圣莲道用这十几万条人命,伪造又一个神迹,冠以他的圣名。
  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奖赏,受到所有人瞻仰和欢呼,可他却更加怀念,那个从死人坑爬出来,向他伸出双手,给他的慷慨拥抱。
  他拥有世人敬仰的一切,可他从未得到过任何拥抱。
  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延续正统的圣主,便成了彰显道义的工具。
  身为天下人的圣主,他不能拥有常人情感,他必须与众不同,抛弃所有与爱相关的需求。
  绝不可以表露出任何情感波动,必须对待万物平等理智。
  其实,那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只需要将尚在懵懂的孩提,孤身封闭在冰冷宫殿,没有陪伴,交流,抚摸,情绪。
  在学会渴望爱和温暖之前,首先学会在极致孤独空洞中灭除恐惧。
  如此,圣主便不会生出索求,不会生出充沛情感,失去生死敬畏,淡漠而宽容。
  无欲无求,贞洁坚定的圣主,每一个,都是被这样捏造的。
  经受万人顶礼膜拜的,不过是一具一无所知,从容无畏的躯壳。
  后来,歌沉莲第一次见到他的母亲,是在他与姐姐新婚那日。
  他素未谋面的母亲,教会他最重要的一件事。
  反抗。
  并赐予他最后一份礼物。
  自由。
  那只玉脂透白的小老虎,只消一眼,足以揭开前尘。
  歌沉莲想起自己离开了那个牢笼,走进夜色,晨暮中,他在一处雾气昭昭的江河,踏上一艘客船。他没有银子,船家问他去哪,天大地大,他却没有目的。
  船家见惯往来怪客,并不多嘴,见他衣着光鲜,有心结交,并未收收取船资。
  客船所前往的,全部都是繁荣的目的地,他看腻了这样的世间,便不断启航,于是他飘过大江南北,直到辗转流落定崖。
  世间就是如此无趣,无趣到繁荣还是贫苦,只能令他感到无关紧要的乏味。
  初见楼枫秀的那晚,他盖着卷死人的烂席,望着陌生的头颅。
  雪粒飞散,天地昏暗寂静无声,他如此放松自在,与他紧紧依偎,双臂缠绕着他的身躯,怀抱炽热温暖,过长的发丝扫过他的耳尖,呼吸畅游在耳边,他好像是睡在高床软枕的房间里,而不是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那是第一次,令他对生命,忽起了动容。
  十年已过,原来,得以慰藉救赎他的,仍然只需一个怀抱。
  他蜷缩在那个潮湿的街角,凝视过往行人,从施舍天恩的圣主,变成被施舍的乞丐。
  那是一场玄妙有趣的体验。
  很小的时候,他便开始时刻警惕,如果他出现任何不属于圣主的情绪,做出不属于圣主的行为,长老们都会很担忧,他们会不断寻找源头,杀掉误闯进宫殿的小鹿,打碎令他感兴趣的琉璃,毁灭一切有可能牵动他思绪的东西。
  他必须时时揣度各位长老的意图,留意他们反应,伪装起所有情感,顺从规戒,做到他们所有期望。
  从很早开始,歌沉莲便能够敏锐察觉到他人情绪波动。
  在那些复杂的情绪中,更加知道,自我情感的淡薄。
  他曾察觉到自己,很喜欢那只杂毛小狗。可在他们处理掉它时,却没有保护它的欲望。就像他被迫喜欢上新的宠物,他依然能够冷静,看着那只鹤折断羽翼。
  以至于,那只名为粉粉的小狗,走失在风雪夜时,他根本没有寻找它的念头。
  他如何看待生,就如何看待死。
  他习惯接受被赋予的一切,不知道人生可以拥有选择。
  万幸,他遇见了楼枫秀。
  他如此不同,只得到过为数不多的爱意,却生长出丰沛情感。
  你只要给他一丁点的好意,他一定会无底线的维护你。
  他不在乎你是谁,哪怕一条狗,也愿意分出他最珍贵的食物。
  遇上楼枫秀,理所当然爱上了他。
  终于发现自己并非没有情感的怪物。早在儿时,他便保留过与他相通的习惯。
  比如偷偷刨出那只死去的小狗,留下一颗牙齿,藏在被褥里,拔掉死去白鹤的羽毛,塞进枕头。
  他一直努力,想要留住所有他喜欢的东西。
  白虎青龙不过是杂碎和咸鱼,圣莲道,却是绝对无法撼动,比肩王朝的力量。
  他害怕这样生养他的地方,他无比清晰的知道,自己根本无法与之对抗。
  但他最终决定,回到那里,必须回到那里。
  在此前,他必须清除发现他踪迹,见过他所交往朋友的定崖门生。否则,就算自己足够顺从,只要回到京师,他的老师为防泄密,一定会除掉与自己关联的所有人。
  净水长老不会留下任何祸患,危及圣莲道,他不知道他的老师会用什么方式,但他知道自己大概会像那些出入善祭堂后,便会心甘情愿奉献童子的父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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