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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不是恨,一定是爱吗?”楼枫秀追问。
  隔壁狱友捶胸顿足道“爱到不舍得怨恨,爱到愿意付出性命,这不算爱算什么?算你冤大头?”
  “我不知道。”
  “你那是爱红了眼,爱瞎了心,爱得不知情为何物,即便死也不明不白!”
  “哦。”
  他似乎恍然大悟,又似乎早知如此。
  那现在,死也可以死的明明白白了。
  第102章
  挨到月末, 楼枫秀睡得体乏头疼,浑浑噩噩不分昼夜。
  人躺在地上,却像漂浮半空, 头不顶天, 脚不挨地。
  他偶觉不甘, 不甘心他最终没能为二撂子报仇,打不过一个断掌的残废。不甘心他竟然亲自证实了老杜的话,他就是有好好的日子不过贱种。不甘心他最终没能好好与旧友道别, 看不见南五里街的广大亲邻,看不见雀雀挑个合意郎君,嫁人生子。
  前尘往事, 颠三倒四回忆一遍,想着想着, 脑子总会陷入一片空白。
  时间最能消磨意志,无论再大的仇恨怨怼,都会在不见天日得一隅间逐渐消散。
  只有甘甜部分,才敢肆无忌惮,拿出来回忆一遍一遍又一遍。
  可现在, 甘甜淬毒,成了他最不敢触碰的部分。
  他无比确信了自己的情感, 空白之处掩盖着一层难堪的窗户纸, 汹涌洪流不敢前进,蹑手蹑脚绕过去, 害怕自己忽然想起那个关乎所有甜蜜而又痛苦的名字。
  楼枫秀突然坐起身来, 他不想继续窝窝囊囊悲伤春秋,活动了下酸软四肢,撩了一把长到扎眼头发, 迈起长腿,走到隔壁狱友栅栏前,拍了拍柱子开口道“过来,我给你捉虱子。”
  “......”隔壁狱友惊愕于他骤然转变,足足呆愣整整一刻。
  隔壁狱友最近断绝了以楼枫秀为首,乃至他身后一排的人际关系往来。
  无他,只是一想起竟然有人因为碎嘴被判死刑,不免影射自己,悲从中来,于是聊闲天只找左边的邻友,声音都压的低了。
  “你是,在跟我说话?”他不确定问道。
  “嗯。”楼枫秀点头。
  隔壁狱友讪笑两声,用他藏满污垢还有虱子死尸的指甲挠了挠头“可这,天寒地冻的,虱子差不多都冻死了。”
  楼枫秀漠然不语,退了两步,又瘫回了原位。
  隔壁狱友从会张嘴开始,最怕的就是话题掉地上没接住,岂能让人失望,连忙凑上来道“我说差不多,可能还没全死呢,我翻翻,指不定还有,昨晚上还觉得胳肢窝痒!”
  楼枫秀提了提嘴角,隔着铁栅栏,与他相对坐下。
  絮絮叨叨的狱友一时无言,只顾慌里慌张埋头苦寻虱子。
  眼见刚起身,还没动手捉虱之旅,牢房门忽然打开了。
  几名狱卒上前,不由分说将他一押,锁上套头的枷锁,拖着就往外走。
  隔壁狱友见状,还以为日子到了,要拉他行刑,当场悔的肠子都青了,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明明知道人就要死了,怎么就不能及时答应他捉虱子的请求呢!
  他肯定是想最后找个人说说话,说不定还想交代一下后事什么的!
  那狱友梗着脖子,在后头不住嚷嚷“兄弟好走!人生在世,图个乐字,下辈子再来一次!兄弟我以身饲虱,全给你掐!”
  楼枫秀没能死得那么痛快,他被提走以后,送上了审判堂。
  看见了他以为再也看不见的顾青民老杜甚先雀雀,乃至寄住多日的沈门满府。
  他觉得恍惚,不知道是不是睡了太久出现的幻觉。
  他舔了舔嘴唇,干裂的唇瓣生出硬皮,划过舌尖微微发疼。
  “哥。”雀雀小声喊了一声。
  他慢慢看向少女的脸,看见她红着眼睛,带着同样的枷锁,因一路颠沛而显得虚弱,气力仅剩不多,只是提起一口气,叫一声哥。
  老杜朝他干笑了两声,提着一口气道“秀儿,你这又瘦了!阿月那孙子,真不靠谱!”
  要不是枷锁拷的紧,倒好像是来叙旧的。
  “操,你,你别哭,你相信阿月吧,你知道我说的谁,对吧!我信这小子,他干的事,就没出过错漏!老杜我看人就没看走过眼!好就算我看走了眼……那也成!没得事,真的,正好到底下去见见撂子,你别急哭啊,不然到底下,他不忍心揍你。”
  枷锁太沉,卡住脖子,顾青民脸红脖子粗,不断呼哧呼哧大喘气,想说点什么缓解环节,却死活没空闲张口。
  其中最懵的当属甚先,他做人本分,一直以来安分守己,在白虎堂都能独善其身,仰无暇门出一长串规章制度,他都吩咐人挨个照做,怎么却要被羁押京师!
  昔日旧友就在眼前,任谁来看,都不是来为他送行,而是要陪他上路。
  楼枫秀算是体会到了,何为凌迟。
  “罪人楼枫秀,跪下候审!”
  堂上掷地有声,他却没有反应,杀威棍打上腿骨,迫使他轰然落跪。
  他痛醒了,回过神来,声音似乎带着懵懂,抬头问道“有罪的是我,为什么要抓他们?”
  “这些人,全部都是你的爪牙,你有罪,谁又脱得了干系?”
  “那我,我不认罪了。”
  “三堂会审,法度严明,一切罪行必得昭彰,轮不得你认或不认!”
  那场审判板上钉钉,罪证天衣无缝,没有任何复议容禀的机会。
  惊堂木一锤定音,会审最终宣判,次日斩首。
  楼枫秀将头深深叩地,却不知道应该跪谁。
  他弄不清楚为什么,他只是想要找回,那个曾在沟渠里获得过的片刻月光,却究竟为什么,走到了这个地步。
  --
  圣莲道善行天下,早年劝诫君王不可滥杀,除了谋反诛九族的大罪,其它哪怕是十恶不赦,天理难容的凶徒,也是关押在牢狱中等候老死。
  但这回却不同,莲火宫诸位长老,主动明表三堂修改律法,复通死刑。
  更是请旨明宗,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连斩数名罪犯,以示皇威不可动摇,神圣不可侵犯!
  这场刑法声势之大,明宗更是亲身监刑,引起京师轰动,集体出动观瞻。
  大理寺卿亲口宣读罪昭,一一明表。
  “定崖知县顾青民,欺君罔上,滥用职权,知法犯法。
  罪人楼枫秀,杀人敛财,目无法度。
  皇商沈知安,祸民殃国,趋势逐利。
  杜小三,李雀雀,甚先,一干人等皆参与其中,罪无可恕。
  罪犯将在午时三刻执行死刑,以消贪婪之罪,还以天下太平!”
  相关罪犯捆在刑柱之上,跪在万民面前,神色或嚎哭,或沉默,或忿忿不平,或身骨挺拔绝不俯首。
  只有一个,他仰着头,盯着圆日寸寸轮转,既无惶恐也无紧迫,看不出是想死还是想活。
  刚刚经受培训头一回上岗的刽子手,战战兢兢握着钢刀,浑身紧绷等待着手起刀落的命令。
  眼见距离午时三刻仅剩一刻,本该旧疾复发长闭宫门的圣主,却在万人之中现身。
  他步履平缓,面色无虞,清俊眉目如昔,瞧起来并无病态。
  圣主看起来虽然没大病,但多少也有点小问题。
  因为他并未着圣主圣服,洁白中衣沾满污水,长发垂落散乱,束发莲冠遗失,踩着一路清晰水痕赤足而来,仿佛将将涉水上岸。
  净水长老呼吸一窒,眼下没有时间供他想通原委,旋即恢复神态,起身扬声道“圣主久疾不愈,皆因狂徒肆虐,污浊世间,今日罪恶即将正法,圣主特解衣冠,素身观刑,以示青苍之公!”
  当下,万民目光带着犹疑的期盼和历来的虔诚,同时转向歌沉莲,望着他一步步走向行刑台,立在其中那名罪犯面前。
  楼枫秀抬头,黑发沉压着眉眼,漆黑眸中坦然映出圣主淡漠面容。
  仿佛回到初见,他被抢去衣物,长发散乱,却不见形容狼狈,仿佛一切繁华尽死。
  “死之前,我不想再见到你。”
  圣主长发如瀑,发尾水珠缓缓沿着脸颊滚动,自下颚坠下,直至跌碎在他眼中。
  他闭起眼睛,轻声道“滚吧,阿月。”
  歌沉莲笑了一声,他俯身伸手,撩开楼枫秀长时间没有修剪,几乎扎进眼睛的头发,解下手腕的红绳,为他重新绑起头发。
  “枫秀,你说过,你有九条命。”
  “没了,你走那天就没了。”
  他轻轻扫过他的眉眼,神色温柔而充满怜悯。
  “我还你一条。”
  他缓慢倾身,贴上他的皲裂嘴唇。
  湿润紧密贴合,细细碾过唇齿,微弱的痒,激起他心底无限渴望。
  楼枫秀笨拙而用力,张开口齿,急不可耐伸出舌尖。
  歌沉莲以为,那是一种迫切的回应。
  那是他从未想过,根本不敢想象的回应。
  他有些欣喜若狂,张开双臂将他纳入怀里,迎上那枚柔软舌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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