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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乍然风起,浓云掩去消瘦的月牙。
  这一夜凉得厉害。
  ……
  连雨年的睡眠质量一向不错,今夜却一反常态,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都没睡熟,在半梦半醒的浅眠中辗转。
  昏昏沉沉间,连雨年蓦的惊醒,惠仪殿的大门正好被人推开,一名小内侍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边跑边喊:“丹先生不好了!不好了!您给老祖宗的金符忽然烧了起来,他让奴婢……”
  他话未说完,连雨年便掀开被子急急下床,抄起外衣随手披在肩上,风驰电掣似的冲了出去。
  他的预感成真了。
  匆忙回到安和殿,连雨年刚跨入寝室门槛,一阵扑面而来的阴戾邪气就让他变了脸色。
  沈青池睡在床上,择青把其他人都遣了出去,独自攥着即将烧到尽头的平安符守在床边,可床前的屏风上却有一片巨大、狰狞的阴影在剧烈跳动。
  阴影边沿不断突出触角、鼓包和利刺,仿佛有只怪物正站在屏风前张牙舞爪。那浓墨似的黑暗溅落在地,游蛇一般立起头部,蜿蜒爬向床榻,冲着床上的人摇头摆尾,发出窃窃私语般的嘈杂声音,令人不自觉地心烦意乱。
  它们离床榻已经很近了,只是碍于择青手中的符箓还未烧尽,不敢真的近前。
  择青面色铁青,汗如雨下,看到连雨年如同看见了再生父母,扯着嗓子喊道:“丹先生救命!它们水泼不着刀枪不入,我……”
  话音未落,他就见连雨年低垂的指间闪出几缕金光,一股恢宏堂皇的浩然之气瞬间席卷安和殿,紧接着无尽金芒以他为中心炸开,犹如金色的闪电穿堂而过——屏风毫无损伤,上面和地下的阴影却像被掸掉的轻灰浮尘,一扫而空。
  择青怔怔地瞪大眼,直到那阵金光犹如回退的藤蔓消散于连雨年掌心,平安符燃烧殆尽,才身体一软,跌坐在床下。
  连雨年快步走上前去,外衣下摆随风飞扬,右手仍然紧攥着,手心爆开一团金焰,才彻底按住那条不知为何蠢蠢欲动的“土豆粉”。
  他仔细打量着沈青池,与心急如焚的择青相比,这人倒是睡得安稳,眉心与心口的黑气都快满溢成黑沉沉的水洼了,他竟然还在笑。
  连雨年并起双指抵在他额前,指尖又是一阵金光乱冒,看得择青冷汗直流。
  他擦擦汗水,心想:丹先生果真是会引雷的,不是借天地之势。
  “居然是魇魅术……找死。”
  探出沈青池的状况后,连雨年冷冷地收回手,摊开右掌捧起一团金光,没进沈青池的心脏。
  藏在生命线内的“土豆粉”又弹跳了一下,这次是吓的。连雨年没有理会它,五指虚按在沈青池胸前向上一抓,便有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他体内被拽出,灌入连雨年掌心。
  那些黑气并非自外侵入,而像是从沈青池的骨髓中生发疯长,扒着他的骨骼、血肉不肯放,凄厉的尖啸流动在它们雾状的形体间,宛若活物。
  沈青池平静的睡颜立刻起了波澜,蹙紧眉头,发出痛苦的闷哼,短促而又隐忍,仿佛在睡梦中也要端着架子,不能露怯。
  连雨年的指节慢慢蜷起,加快吸收黑气的速度,但它们似乎无穷无尽,泄露了那么久仍旧没有半点减少的迹象,而宿体沈青池却已经面如金纸,似乎快要被抽空灵魂,撑不住了。
  “丹先生,这……”择青觉察出不对,小声唤他。
  连雨年缩回手,拧眉看着盘踞于沈青池眉心和心口的黑池,片刻后,眼中的诧异渐渐转成了然。
  “你是自己堕入其中的吗……”
  听到他的喃喃自语,择青连忙追问:“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陛下到底怎么了?”
  “他中了魇魅术,时日太久,术法根植于骨髓,已然酿成痼疾。”
  连雨年顺势坐在床边,复杂的眼神落在沈青池苍白的脸上。他又露出了笑容,似乎那即将取他性命的梦境是他的一生所求。
  “魇魅术是一种咒术,跟盖皮匿骨系出同源,也是在同一时期失传。”
  “取被诅咒者的直系亲属,即父母、兄弟姊妹、儿孙等的颅骨、颈皮与心头血制成人偶,在它眉心、胸口钉上刻满咒术符文的长钉,即算施术成功。在那之后,中术之人一旦生出难解的执念,被钉入长钉的两个部位就会生出黑气,执念越深,黑气越重,积压时间越长,爆发时就越恐怖酷烈。”
  择青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喃喃问道:“陛下中这魇魅术……多久了?”
  “魇魅术以执念为食,中术者越想得到什么,这个术法便会制造出他一定得不到的错觉,进而加深执念。”连雨年问:“他是从何时开始的……少眠少梦?”
  择青的面颊霎时褪尽血色:“三、三年前。”
  连雨年用近乎冷酷的语气说道:“那他便已中术三年。”
  第15章
  看着择青难看的表情,连雨年没有告诉他另一件事。
  这些偏门的邪术,其源头都来自上古巫术,只不过走错了路,将古代大巫以自身血肉加强术式的法子变成用他人血肉代替,威力与格调便也下降了不止一个档次。
  正因如此,连雨年掌握的丹家秘法天生克制这些邪术,刚才他之所以没能解决魇魅术,不是因为这个术法有多特殊,而是沈青池自己不愿醒来。
  支撑魇魅术最终那无解的爆发威力的是长时间的执念喂养,三年时间本不足以将沈青池体内的咒术催发至如此程度,是他作茧自缚,执念太重,才会使术法提前孵化。
  又因为他近日心绪波动过大,多次生出希望又被无情地掐灭,致使七情大乱,心意难平,才会在今夜与连雨年“对峙”后彻底爆发。
  如果说蛰伏阶段的魇魅术会给宿主全力制造执念难解的错觉,那么发动后的术法则会为宿主创造一个执念得到满足的幻境,让其在梦中尽享极乐,而后惊醒,最终在肉/体被侵蚀的痛苦和精神世界的崩塌中绝望死去。
  换句话说,不是连雨年解不了魇魅术,而是沈青池不愿离开那个梦境。
  就像执念深重的鬼魂能够抵抗轮回规则长留世间一样,在魇魅术的宿主不肯苏醒的前提下,哪怕外人找到解决之法,也救不了他。
  是连雨年的出现让他心生希望,也是连雨年的否认、反驳让他滑向深渊。
  三年前那点怨气绵延至今,几番曲折,成了压垮沈青池的最后一根稻草。
  怎么不算是一种因果报应?
  连雨年攥紧拳头,良久,深深叹了口气。
  “丹先生,您别叹气啊!”择青回过神来,一把扯住连雨年的衣袖,“您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一定可以想出办法救陛下的对不对?对不对?!”
  “你先冷静,办法自然是有,但……”
  择青急急地打断:“好好好,有就好,‘但是’后面的内容就别说了,直接告诉奴婢您需要什么吧!”
  “我需要可以助我入梦的东西。”连雨年苦笑道,“不是自己入梦,是进入陛下的梦。”
  择青皱眉:“什么东西有这般功效?先生您说个名字,奴婢这就去找!”
  连雨年摇摇头,正想说那是神话时代的物品,如今可能只剩同名的凡物,忽然感觉掌心一痒,那根“土豆粉”趁着他放松警惕之际,从他指掌间“呲溜”一下滑了出去,扑向沈青池的眉心。
  连雨年眼疾手快地拧住它的尾巴,却还是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它半截身子探入沈青池额前那圈黑气凝成的水洼。
  下一刻,连雨年忽感眼前闪过一阵阵霹雳电光,紧接着烟云散尽,豁然开朗——一轮圆月照着竹声倥偬的庭院,门内泻出如水的流光,窗下两道相对而坐的身影正在手谈,碎雪落于窗沿,被风卷着扫过公子英俊儒雅的眉眼。
  “你又输了。”他的耳畔响起公子温润的嗓音,低沉含笑,带着一丝促狭,“岁寒今夜棋艺见长,十局九输啊……”
  连雨年骤然惊醒,身前声画俱去,“土豆粉”被他以巫族蛮力扯了出来,正支楞在他眼前疯狂扭动,浑身上下爬满狰狞的人脸,每一张都充分表达了它的不悦。
  择青瞠目结舌,呆呆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奇怪东西,惊诧过后,心里直呼不愧是丹澧先生,陛下有救了!
  他定了定神,刚要张口奉承,就被连雨年拍了拍肩膀,条件反射地噤声。
  连雨年将“土豆粉”向上提溜,盯着它“眼睛”的位置问:“你可以带我入梦?可以就上下拍尾巴,不可以就左右摇。”
  “土豆粉”一顿,估计是在反应哪边是尾巴,最后点了点“头部”。
  “……”
  连雨年默默把它调了个个。
  “择青,我现在要入梦,把陛下从梦中唤醒。”他掐紧“土豆粉”的尾巴尖,递给择青一沓平安符,“麻烦你把舒统领和白暗卫叫过来守着,记得让他们带上桃木剑。这些符箓则贴在安和殿各处,防范下咒之人的后手与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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