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从连雨年脸上看到满意的反应,男人继续道:“第二句,水神迎亲,被迎者要去的不是云湖,而是……”
“云湖山。”连雨年接道,往上瞥了眼两座耸立的山尖,“所以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些都是胡诌和挑衅?”
男人的脸色顿时变得微妙,张嘴就把自己卖了个干净:“也不全是。很久以前,我确实食人……但我吃的都是人死后还归天地的那一缕至精至纯的心魂,血肉之躯与杂念横生的魂魄,并非我所好。你若死了,一定能产出世间最美味的心魂,我是真心实意地觉得你很好吃。”
连雨年木了脸:“……谢谢夸奖,但大可不必。”
心魂不是魂魄的一部分,是每个人一生走到头的那一刻,从心底析出的毕生最宝贵的信念、记忆、志向、爱与恨等玄之又玄的存在,因矢志不渝而精纯通透,因终生不改而熠熠生辉。
这东西比神话时代的神话还虚无缥缈,连雨年就从没真正见过,要不是今日听他说起,都无法肯定它的真假。
但话又说回来了,这人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迎着连雨年狐疑的目光,男人不紧不慢地起身,挥袖一指:“我无形体,身上又无血气,无法喝血吃肉,也未曾吸食/精魄。而他们的尸骨在湖里,魂魄在我身后,一样不缺吧?”
“……”
连雨年承认他说的有一定道理。
厉鬼食活人精魄而存,之前拿到的妖蛊教牌特制荒秽配方中,活人精魄也是一味重要材料,是它们一身血气和力量的源头。
人死后,残存的灵魂又会在惨死的痛苦与怨恨中化作新的厉鬼,让仇敌所在的群体发展壮大。
一条畸形的生产线,但每一环都没有他的参与。
“那些厉鬼与你并非一体,而是同你一起被人为禁锢在此,让你们互为枷锁,相互束缚。”连雨年沉声道,“告诉我原因,我暂时放过你。”
男人收起笑容,敛眉低目:“你不觉得我们很像被豢养的家禽吗?它们养着我,我养着它们,我们不止是相互束缚,更是相依为命。”
连雨年张了张嘴:“……养鬼术?”
“上古鬼巫一脉以荒秽养鬼,但荒秽的主材料是厉鬼,被养的是自己。”男人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与鄙夷,“这种扭曲术式本意的‘改良’法门,不配叫这个名字。”
连雨年沉默下来。
——帝京东边的山上,有一座云湖。
——湖里摇啊摇着小船。
——它用腿骨做浆,它用头骨点灯,它慢慢划去湖对岸,把我腐烂的身躯砍。
这歌谣唱的是湖底数不清的新旧尸骸和被禁锢着不得解脱的魂魄。
它用的是诡戏腔调,诡戏脱胎于鬼戏,鬼戏又源自巫觋传承,兜兜转转,问题再度指向了创造妖蛊教却又抛弃它的那个幕后之人。
对此,连雨年早有猜测,此番回丹桂乡不过是做个确认,顺便看看能不能再捞点线索。
他心不在焉道:“这里的厉鬼大半都很有些年头了,应该不全是妖蛊教养的……”
“我不知道你说的妖蛊教是什么。”男人忽然出声打断他,“但这里的厉鬼都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先前几年带活人前来喂养厉鬼的人身上也携带他的气息,应是他的下属。”
连雨年猛然抬头:“你怎么知道?”
男人反手抚上肩胛骨,想了想,露出一个稍显刻意的心有余悸的表情:“每多一个厉鬼,他就要往我体内打一枚‘楔子’,将其与我连接,你说我如何知道?”
“……”
连雨年呼出一口气:“恭喜你取得我的信任,暂时保住小命。现在,请带我去找那位脸大如盆的‘水神’吧。”
“好。”男人毫不犹豫地答应,拍拍清澈愚蠢的美人头,“正好我也有笔帐要找他算。”
“还有……我叫巫罗绮。”
……
连雨年并没有对身边男人的姓氏发表任何意见,就像他也没有追问他为何以心魂为食那般。
尽管这个姓氏自神话时代初期就已经在人间彻底销声匿迹。
巫族有庞然无边、浩如繁星的分支,是神代最繁茂的巨树,一度撑起整个离乱破碎的人族,影响绵延至今,已有近万年。
却无人知道,这棵庞然大物的根系在它尚未长成之前就已死去,也在地里腐烂了一万年。
人族历史上第一位“相”是巫族,他本该出自大巫主脉巫家。但巫家毁灭于人皇征战途中,最终成为巫相源头的,是丹家巫祖丹岷。
个中内情葬于岁月,毫无踪迹,连雨年不得而知。正如他不在意巫罗绮的来历,不探究他的跟脚,对于他的姓氏自然也不会刨根问底。
就当他祖上脑子抽风,特意从历史的垃圾堆中挖出这么个新奇字眼冠在自己的名字前头吧。
妖蛊教之事未解,他不想再给自己又找麻烦。
连雨年一向心宽,不爱寻根究底。
“就、就是这里了。”
飘在前方带路的美人头忽然开口,乖巧胆怯,全无刚出场时不可一世的嚣张样。
连雨年闻声抬眼,先撞上巫罗绮投来的视线,随后才看到面前的景象。
夹着云湖的两座山山腰高度,有一座浮空的圆形高台,高台两侧拴着残破的铁索桥连向山峰,正好被云层遮挡,若非刚才的雷暴将云海短暂清空,连雨年一时还真发现不了这地儿。
高台破旧,细密的地缝里冒出一丛一丛的野草,林木枯朽,只有一株松树顶着树冠尖端的一撮绿意,活得像田间地头的老人,艰辛又顽强。
连雨年的眼神斜向巫罗绮:“你在这住的时间应该不短,这台子是做什么用的?”
巫罗绮微笑:“不知道啊,我平常都被困在湖底,也没神识能离体查看四周,最大的消遣不过是之前那帮人带着活人来喂养厉鬼,然后某人时不时给我体内打楔子……不爱听这个?那我以后少说。”
他说话时总爱直勾勾盯着连雨年,眼中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期待与观察——期待他做出自己想要的反应,观察他是否真做出了这样的反应。
像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人。
连雨年摇摇头,不理会他,转而看向美人头:“你之前说,是巫罗绮想吃人,你才派花轿去抓人?”
美人头小心翼翼看了巫罗绮一眼,想点头又不敢。
巫罗绮摊手,笑眯眯的的样子毫无危机意识:“我没有叫过哦。”
连雨年问:“他什么时候让你抓人?为什么用花轿抓?花轿又是从何而来?”
“他……”美人头眨眨眼,面上闪过一丝茫然,“大人好像、好像是半个月前……在梦里跟我说的,花轿也是大人要求和送给我的,在做完梦的第二天。当时……花轿就放在这棵树下,那是大人送我的第一样礼物,我还……”
还怪高兴。
连雨年打量起那棵半死不活的松树,巫罗绮则淡定反驳:“我不会托梦术,可能从前会,但以我现在的状况,会也施展不出来了。”
听到这里,美人头哪还能不明白情况,瞬间脸色大变,打了三层胭脂都盖不住皮肤里透出的死白:“我我我我……我不会是……”
巫罗绮温柔捏住她的嘴巴,像握住聒噪狗子的嘴筒:“你是,所以安静些,不然他要拿你炖汤了。”
“……别侮辱我的味觉。”
连雨年看也不看这对奇葩主仆,径自走到松树上,抬手抚上树干。已经半枯的主干翻起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干枯树皮,边沿锋利得像刀子,底下却是一个个细小又疏密有致的虫洞,看一眼就让人直发毛。
他扯下树皮,忍着剧烈发作的密集恐惧症,仔细察看这些似乎带有特殊规律的虫洞,看着看着品出了一点莫名的熟悉,作势伸手碰触。
这时,一片凉意从他手背上扫过,他本能地缩手,垂眼瞥见巫罗绮的手悬在跟前,冰凌打成似的薄脆。
“别碰。”巫罗绮蜷起手指,若无其事地再往前一步,明着看树干,余光却有一搭没一搭地从连雨年身上掠过,“别把棋局碰乱了。”
连雨年甩手抖落残留在肌肤表面的冰凉触感,无视他有意无意的观察,把树干上虫洞当做整体再看一遍,慢慢回过味儿来。
是了,如果将树皮看做经纬,虫洞视作棋子,树干上赫然立着一盘棋局,虽然并不精妙,却处处专心用意,就像天资平平的学生答出的勤能补拙式卷子。
“还差一步。”连雨年道。
他不是非常擅长棋艺,以前和沈青池下棋,能赢全凭他放水。但这盘棋着实算不上高深,也就比入门稍难一点,以他的水平足以看出门道。
连雨年说:“距离完成棋局还差一步,摆棋人很努力地留了三种解法。”
“唔。”巫罗绮伸指,“往这走,白棋赢。向上两格,黑棋赢。若是任意一子落于二者中间,便是和棋。”
连雨年脑子里没来由地冒出一个词——密码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