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神眼术下众生平等,但凡有个类别,神眼都能分辨出来,并且绝不出错。
这个白毛却是例外,明明肉眼可见,但连雨年透过神眼去看,却只看到一片漆黑的虚无。
他所在的地方在神眼术的注视下是个人形空洞,那一整块空间就像被凭空挖去,往外呼呼漏着白毛风,说不出的怪异。
云湖本就足够古怪,这人的古怪还要在云湖之上,他怪就怪在……他本该不存在于世间。
连雨年思索间,白衣男子也已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听到这话,不禁弯起眼睛,周身气质陡然从淡漠转为柔和,非人感也更甚。
乍看之下,像只笑眼盈盈的狐狸。
狐狸眼底的笑意仍在加深:“来了一份很漂亮的食物……像他,我都有些不忍心下口了。”
连雨年把眉毛放了下来,嗤笑:“不用不忍心,想吃就备好牙口,自己过来。”
闻言,美人头哆嗦一下,连滚带爬地扎进水道外的湖水,头发拖在身后一个神龙摆尾,就像安了助推器似的蹿出老远。
连雨年懒得搭理她,眸间金色暂褪,周身雷鸣隐隐,金色雷光若有似无地闪动,藤蔓一样缠绕于身,末端拢在他的指间。
男人眉眼一压,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瞬间冷下的神情流露出凶戾兽性,身后大片静若投影的鬼影也随之剧烈颤抖,裂开一道道狰狞的豁口。
某种沉郁、阴晦、压抑的气息从他体内奔涌而出,森冷的风吹得背后鬼影如摆钟摇动,发出枯树婆娑的簌簌声响。
连雨年置身其中,如同自人间一步踏进幽冥,耳边是凄厉鬼哭,眼前是鬼影重重,头顶的天上挂着一轮猩红如血,炽烈灼热的大日,几乎能把他晒化在地。脚下沙土却化为浑浊泥水,寒意攀着脚踝盘旋而上,渗入骨缝,刺得他浑身发疼。
望着被阴冥异力笼罩的连雨年,男人再度扬起温柔的笑:“美味的食材,自然需要精心……呃?”
剩下的话语被一只手掌堵回嗓子眼,变成短促惊疑的尾音。
连雨年不知何时飞身而上,踏着金雷跃到男人跟前,一掌按上他的面颊,将蓄积已久的雷霆尽数释放,宛若垂天的银河,浩浩荡荡倾泻向他,洞穿他的躯体后余力不减,又一鼓作气冲向他背后的鬼影汪洋,将那片没有尽头的黑暗打了个对穿,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缺口。
缺口向四面八方弥漫,不断侵蚀这片翻滚不休的暗色,像拦腰撕开中间破了个洞的纸张,将那庞然鬼海一分为二,恍若天倾地颓。
男人愕然瞪大双眼,被一股堪称浩瀚的力量穿体而过的感受实在新奇又毛骨悚然,哪怕心里清楚这股力量没有半分能真的落到自己身上,他依旧有种被扼住喉咙、敲断四肢、五脏衰竭而亡的惊悚感。
惨烈至极、声声泣血的尖啸鬼嚎自后方破损的鬼影丛林内升腾,那叫声好似吸血的虫蛆,吸附着耳膜不停扭动啃咬,往大脑里钻。
滚烫与冰寒交织的气浪冲上云霄,发出一声撼天动地的轰鸣,而这不过是毫无征兆爆发开来的庞大力量的伴生品。
连雨年首当其冲,被这股恐怖的、如同天外陨石冲撞的力量正中胸口,皮肤上顿时结起一层青白与黑红交织的霜。
他皱起眉头,唇色褪尽,苍白唇瓣间溢出一线血色,但还未流出嘴角,便被扑面而来的热气蒸干,看着像是涂了层薄薄的口脂。
男人背后的鬼影正在暴动,像滚水一样激烈地沸腾翻涌。
此番接触下来,连雨年已洞悉它们的本质——都是被封存了数百上千年的厉鬼,状态与魙相似,神志渺渺,只需一次彻底的爆发,就会如烧尽的纸灰般消散。
这么多“陈年”厉鬼,这白毛搁这酿酒呢?
连雨年想着,低头看了看沁出大片血迹的胸口,血迹下皮开肉绽的伤创正以极快速度愈合,疼痛退得比出现时还快,可见正面扛下的这一击于他的战力毫无影响。
他勾起重染艳色的薄唇:“你似乎不太行啊。”
男人眉心一跳,连雨年却不给他回应的机会,收回手闪至他身后,双臂微抬,口念咒诀,召来比雷法温和百倍,却更为无边无际的……天地之力。
岁月、阴阳、人间万物,皆在此静止一瞬。
连光线也能定格的寂静中,不知从而何来的微风卷起了连雨年的衣角,送来源于神代初年,人族最为强盛的那段年岁里传唱的歌谣。
飘渺的吟唱绕着连雨年鬓角的碎发辗转翻飞,拂向鬼影,为凝固于时光罅隙中不见朝夕的游魂刮骨疗毒。
褪去凶戾,褪去血光,褪去所有的不祥痕迹,风化成苍白石像,再寸寸碎尽。
连雨年身上寒霜消退殆尽的刹那,那片好似没有边际的鬼海也被他召来的温柔伟力吹成漫天飞絮,落进真正的幽冥。
罪愆归于天地,魂魄洗净铅华,可入轮回。
一道道鬼影变回生前模样,男女老少,贫穷富贵,皆执古礼向连雨年道谢,再带着一身祥和气息走上轮回路。
他们离去之后,禁锢男人的锁链也悄然消失,他重重坠倒,跪坐在恢复成普通沙地的湖底,披着旧时的歌声,仰望空中那道身影,仿佛在看一段不忍割舍的往昔月色。
月光穿过碎得七零八落的云层,曲折落上湖面,被微微荡漾的水波送至水下,幽微清明地照着连雨年的凛凛血衣。
他回眸,风静声止,翻飞的衣摆温顺垂落。
“死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关于这些厉鬼,关于你自己?”
连雨年言出必行。
说先揍后审,就先揍后审。
第28章
“你杀不了我。”
坐在地上的男人回过神来, 面上露出点迟滞的笑意,好像在某些泥沼般的思绪里沉溺久了,抽身时处处黏连, 表情也跟着慢了半拍。
他没有起身, 或许是没力气, 或许是不想起, 兀自仰望着连雨年说:“我只是一抹由有形声色构筑的残念, 一道过去的影子,方才雷法穿过我的身体直击鬼海时,你不是已经知晓这一点了么?”
连雨年悠然落地,扯了扯黏在肌肤上的血衣,撇撇嘴,唇角压出的两个小窝藏着不着痕迹的嫌弃。
“那又如何?抹掉一道残影对我而言比杀人容易多了, 巫族最强盛的年代里, 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没见过?丹家传承从不缺对付你们的手段。”
“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轻轻一笑, 有恃无恐:“你杀我没有意义, 解决不了桫椤镇的困境, 也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
连雨年睫毛一掀, 凉凉地反问:“桫椤镇困境的根源在于云湖,杀你解决不了, 我把这儿平了能不能解决?实在不行,我把桫椤镇的人全部带走,一劳永逸也不错, 你看如何?”
“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被连雨年的大巧不工噎了个瓷实。
正常人听到他的话, 第一反应是想办法撬开他的口,打探情报、获取信息、解决疑难,然后再考虑卸磨杀驴。
这人倒好, 仗着一身天赐的实力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干,就是不愿意多动一下脑子和嘴皮子,也不知道真莽假莽。
被连雨年这么一插科打诨,本来抱着爱活不活、死了也行想法的男人突然就觉得这破世界顺眼且有趣起来,准备多活两天,再看点阴间没有的风景与乐子。
于是他唇角一弯,摆出一张标标准准的狐狸笑脸,冲连雨年招招手,骨子里漏出些跟媒婆上门招亲那样一母同胞的神似。
“我不是水神,这里这么多的尸骨也与我无关。倘若现在杀我,你的目的或许仍可达成,有些事却真的要随我埋进土里,永不见天日——你当真舍得?”
连雨年眯眼,神眼术的金光溢出飞挑的眼尾,扫向鬓角,可惜依旧没能看出什么东西。
“你方才拿我当食材,夸我好吃,这会儿想起来推锅了?”他扬了扬下巴,像只刚开完屏的傲慢孔雀,“跟你家那个废物点心通过气了吗?”
“我家那个……?”男人一愣。
“说我、我吧?”美人头不知何时溜了回来,缩在男人身后的水浪里探出半张脸,语气惴惴,“大人,不是您说……想吃人,才让我拿花轿去抓、抓的吗?”
男人:“……”
果真是个废物点心。
连雨年冷笑:“我再给你两句话时间,说服不了我,我就送你去见我家巫祖。”
顺便用搜魂术撬开你的脑袋,直接观看记忆。
男人叹了口气:“好。第一句,你应该从桫椤镇百姓那里听说过水神的样貌,你认为我符合吗?”
连雨年心里一跳,因为刚才那一遭耗力过甚而稍微弓起的肩背瞬间板直。
兰女夷口中的水神模样,是身披华袍、双龙盘绕、看不清面容。
这人除了初见时符合第三点外,另外两点都不符合,先前还被捆着,对于连着自己身躯的鬼海都做不到如臂指使,怎么想都不像有同时托梦一镇之人,搞什么水神娶亲烂活的闲情逸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