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他的双脚悄然无声地化去血肉,露出森森白骨。
巫族的练体之法简单粗暴,总共两步。第一步是以特殊药物慢慢淬炼体魄,直至达到合格的强度,再通过阵法激发渗入骨血的药力,重塑躯体。
像丹岷那样错过淬体过程的巫族,也可以直接走第二步,阵法会反复摧毁重铸入阵者的身躯,借天地之力补齐缺失的淬炼,时间相对较长,但除了疼得想死,效果跟老老实实两步走的同族并无区别。
要命的就是这个“疼得想死”。
事实上,淬体过程中用到的药材,主要作用不是增强体质,而是保护意识和麻痹痛觉。体内药力越充足,进行第二步时受的苦就越轻,这也是大部分巫族愿意舍近求远的重要原因。
历数神代,选择直接入阵法练体的巫族也就寥寥几人,不过一掌之数,连雨年在做下决定时也怀疑自己是否熬得过去,但他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神代时用以淬体的药材,现在的人连名字都没听过。
来势汹汹的妖蛊教人祸,也不会给他慢慢淬炼身躯的时间。
万万人性命压着他的脊梁,“能者居之”四个字不容抗拒地落下来,他没得选。
连雨年不想以后做梦都是八十万人声声泣血的哀嚎。
皮肉消解的速度在变快,从双腿一路向上,仿佛春雪在太阳底下消融,很快就把他融成一具白森森的骨架。
紧接着,骨骼也开始融化,像灰色的水泥一层一层流淌在地,铺成一滩浓稠液体,流过每一个符文,每一根线条,与阵法合为一体。
惊雷声惊天动地,庞大的雷云汇集于帝京上空,搅成深不见底的灰黑漩涡,只看一眼都像要被吸走魂魄,电光闪烁于岩层山壁般的黑云褶皱里,令人心惊胆寒。
这是天地之力影响真实存在,呈现出来的外化形态。而天地之力的本体,正以肉眼看不见的模样,仿佛毁天灭地的洪涛巨浪般涌入皇宫,浩浩荡荡地冲入安和殿偏殿那座水潭,一遍遍冲刷水下的阵法,不断重复碾碎连雨年的躯壳与灵魂的过程。
这个过程,用痛不欲生来形容都算口下留德。
连雨年难以形容自己的感受。就像是被放进绞肉机捣碎的烂肉,石钵里反复捶碎的药草,亿万年风沙侵蚀的石柱,海上历尽浪潮洗磨的礁石。
这种痛苦尖锐而绵长,兼具烈度与广度,并且跳过中间商传递步骤,直击心魂,撕心裂肺也不能形容万一。
他很快就痛到麻木,意识好似脱离躯体与灵魂独立存在,冷漠地看着自己的肉身在极致痛苦中煎熬。他甚至有心思调动无处不在的巫力,尝试给单调的阵法制造仪式感,第一件事就是刻上“异世文字”“好运来”以增加运气buff。
但这样的麻木感仅仅只持续一瞬间,他的意识就会再度被扯回原位,沉没在“好运来”明亮夺目的光辉中接受新一轮的恐怖折磨。
就像是历史的车轮非常执着地想要碾碎他这只打不倒的小小螳螂。
十二个时辰太长,连雨年不止一次生出过“要不躺了算了,天下兴亡关我这个匹夫屁事”的想法。
然而每次产生类似的想法后,痛苦的浪潮便也接踵而至,击溃他的思考能力——简单地说,就是让他痛得没力气再去想这些。
前世他在心灵/毒/鸡汤上看到过一句话,大意是每个时代的英杰或多或少都是被时势推着走,他们的初衷也许并非平定动乱、拯救世界,只是为了自保不得不为罢了。
曾经的连雨年觉得这话说的太绝对,然而真正走到这一步时,才发现/毒/鸡汤里也放红枣枸杞党参鹿茸,自有道理。
时间过去了九个时辰。
安和殿正殿内,沈青池挥退众人,又让择青去请诸位大人入宫议事。
狂风吹打着屋檐,瓦片错位震响。雷霆之下并无对应的暴雨,只不停卷动着落叶烟土,像要掀翻整个红尘。
端居高堂的帝王抽出天子剑,在手臂上划出第九道深深的血痕。血液落下的前一刻便被他用软布拭去,再蘸着烈酒清洗伤口,像另外八道那样用纱布裹住。
殿内又点起了浓烈的宁神香,血腥气消弭无踪。
他放下衣袖,收掩所有疯狂痕迹。
“土豆粉”在沈青池袖子里瑟瑟发抖。
第39章
静谧的死水湖中忽然漾开圈圈波纹, 一道庞大的黑影自水底缓慢滑过,掀起阵阵雷鸣般的水声。
觋翻身坐上湖心形状怪物的巨石,湿漉漉的长发如水藻般垂下, 水珠滚落水面, 仿佛下了场小雨, 正应和阴沉的天色, 不时掠过的闪电。
岸上的芦苇长得更密更厚, 围绕湖畔的枯树也冒出了点点新芽。这本是生机勃勃的景象,觋的脸上却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恹恹垂眸,伸出食指抵上石面,让那只围着自己打转的指甲大的黑蚁爬上指节。
“一群废物,烂泥扶不上墙。”他托着下巴, 懒洋洋地逗弄黑蚁母虫, “先太子死得太早, 可惜了, 当时应该拉他一把的。”
妖蛊教是觋与先太子共同创造的教派, 表为凡, 里为巫,就像阴司与人间, 虽各行其道,却也是牢不可破的一体,相互支撑协助, 才能发挥出完整实力。
但先太子离世后, 妖蛊教的凡面架构几乎完全停摆,他没什么管理天赋,手底下也没有擅长这方面的人, 只能任由先太子好不容易带上正轨的情报组织崩溃失效。
偏偏这段时间又有几个核心成员被丹家那位逮住,问出了不少东西,给这一代的人皇提供了充足的下手机会。
这两人也是真不客气,屠刀落下时眼睛都不眨一下,快得不给他反应时间——沈青池攻破并收拢了十二个情报据点,连雨年渡化了他千辛万苦攒下的最大一部分厉鬼“家底”。
若非如此,他何至于兵行险着,实行这为将来埋雷的残忍计划。
觋轻哼一声,尾音带着一点愉悦的浅笑:“幸好当年‘蜕皮’时,我留了点‘尾巴’上排出的巫垢……可惜我并非真正的巫族后裔,否则哪能容那些凡人苟活这么长时间。”
他慢慢摆动尾巴,甚至略显吃力。水下巨大的黑影钝涩滑动,撩出清亮水声,突兀又刺耳。
“至少八十万只厉鬼啊……品质不够,那就用数量补足吧……嗯?”
觋忽然抬头,双眸变成竖瞳,露出野兽般冰冷的警惕,死死盯着天空。
天色并无变化,还是那样阴沉晦暗,像一张高高拉起的帷幕,仿佛随时会有一场暴雨落下,让空气也变得湿冷潮腻。
觋却不知透过这块幕布看到了什么,脸色越来越难看,湖水似乎也随着他的心绪激荡,波澜起伏,腾卷出“轰隆隆”的闷响。
“……疯子。”
良久,他压下怒气,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湖底的响声没有传出这片区域,远天的雷鸣却片刻不息,在翻腾的云层里高一声低一声震响,昭示着此地有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
帝京百姓见多识广,从昨日午后持续到今天的怪异天气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倒是不少外地人觉得古怪,在街头巷尾茶楼饭馆里咕叽了一会儿,但也议论得不多。
午时刚至,帝京上空就爆开一阵沉郁的雷声,好像老天爷低沉的叹息。随后骤雨倾盆,在天地间扯出一道灰白的水幕,屋檐上瀑布似的水帘看久了,还会叫人疑心天是不是漏了。
皇宫里,沈青池没有让任何人随行,独自撑伞走向安和殿偏殿。
“土豆粉”像个挂件似的盘在伞柄上,背脊上浮出几张人脸,张嘴发出无声尖啸,啸声携带着无形的力量,为他遮风避雨,别提多乖巧。
沈青池撑伞用的是多了十二道伤痕的左手,他计算着时间,走进偏殿大门时,距离连雨年练体开始正正好好十二个时辰。
守卫偏殿的近卫人手一把桃木剑,一把防御符,在厚重的雨幕下站得笔直,目光炯炯,不带半点疲惫,似乎只要主上不下令,他们就会一直这么站下去。
至于偏殿内持续了一整日的古怪动静,他们充耳不闻,有几个机灵的甚至装模作样地把耳朵塞上了——出于警惕四周的考量,他们没塞紧,但只要有这个样子,话还不是由得他们说?
沈青池走到檐下,隔着一扇紧闭的红木垂花门,他听见殿内有水潭搅动的声音。这声音并不黏滞,反而轻盈空灵,幽静澄澈,闻之使人心旷神怡。
他眉目一柔,松开握伞的手,“土豆粉”立马把伞支撑住,遮在他头顶,若是让连雨年看到,必定认为它上道得好像高档酒店门口接过土豪扔来的车钥匙的门童。
但沈青池并不理会这些细节,只是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奔向水声传来的地方。
庭前雨帘如织,练体所用的水潭掩在一片朦朦烟水间,银白的浪花卷过半空,若隐若现,仿佛传说中的瑶池仙境。
沈青池迈出几步,还没靠近多少,就有两条雾白色水流交错而来,缠上他的腰和受伤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