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这样秀气的丫头,却为了照顾她整日都得干那些粗活。她连件像样的新衣服都没有,身上的旧衣早已浆得褪色了。
  傅薇在夏绫手臂上抚了抚:“乔乔,这些年,你同太子一直都有联系,是不是?”
  夏绫哑然。她原以为,傅薇是终于愿意接纳阿澈了,可现在她方醒过神来,傅薇刚才只是在试探她。
  她垂下眼,说了实话:“薇姨,阿澈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做不到狠下心来不理他。”
  “乔乔,我不是在强迫你,因为我的关系而不理阿澈。你想理谁,或者不理谁,都是你自己的自由。”傅薇审视着她,神情却凝重起来,“但是有些事你自己得想明白。我问你,你拿皇太子当成是你什么人?”
  夏绫咬了咬嘴唇,当加上“皇太子”这个称谓时,总让她失了些开口的勇气。
  “薇姨,我始终都拿阿澈当我很亲的人。”
  “那他呢?乔乔,他又拿你当他什么人?”
  这倒是个问题。她从来没有细琢磨过,阿澈心里又是怎么想她的。
  “或许……是朋友吧。”
  “朋友?”傅薇的声音急促了些,“乔乔,在他身边,依附他的,谄媚他的,想攀附他的人,不计其数。这里面看似是人情,但事实上都是深不见底的利益,都是要拿东西去换的。你说他拿你当朋友,可是你又能还得起什么,能担的住他称你一声朋友?”
  夏绫低头想了想,自己身无长物,只是一个低微的宫女,要说有什么能还的,似乎只有自己这条命了。可是……这条命好像也不是什么太值钱的东西。
  见夏绫不说话,傅薇低声问她:“乔乔,如果有一天,阿澈要你做他的妃子,你做还是不做?”
  夏绫猝然抬眸:“薇姨,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乔乔,现在还有我挡在你前头,等哪天我不在了,你为自己想好后路没有?”
  夏绫跟了她这么多年,她知道这丫头心思纯的很,对谁都是和风细雨的好,可就是不会为自己做打算。
  阿澈坐在那个位置上,他有的是试错的机会,但夏绫呢,她若不小心走错了哪一步,她又该怎么办?
  夏绫紧抿着嘴不言声,让傅薇心中愈发没底,她不知道这两个孩子在私下里究竟进展到了何种地步。
  她急得在夏绫肩上打了一巴掌:“你说啊!”
  夏绫迟缓的摸着自己被打疼的地方,垂眼想了一会。
  “应该……做吧。”
  “乔乔?”傅薇难以置信的看着这女孩。
  她拉过夏绫的手腕:“乔乔,你若真做了他的妃子,你一切的悲喜,骄傲,都会附属于他。他若有了新欢你怎么办,他若不喜欢你了你又该怎么办?你与他小时候的那点情意能容得你消耗多久,你想过没啊!”
  “薇姨,我没想那么多。”夏绫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如果那样的话,我就永远都可以光明正大的……想念你了。”
  她原本想的,是“祭奠”这个词。可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这两个字说出口。
  她只是一个宫女,日后哪怕是想给傅薇上柱香,都是没有立场的。
  傅薇手足无措的怔在了原处。
  “乔乔,你……你不能这样!”
  她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一股大力,握的夏绫手腕发疼。
  “乔乔,你得答应我,自私一点,凡事多为你自己想想。女孩子的珍贵,只有咱们自己最明白,所以也只能由咱们自己来珍惜。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决定同阿澈在一起了,那也一定要让他明白你的可贵,不能随随便便就把自己交出去,明白吗?”
  夏绫本能的在抗拒。傅薇说的这些话,她不想听。
  可她仍在颤抖中挣扎着维持住自己的气息:“薇姨,如果我想你了,那该怎么办呢?”
  “乔乔,如果你过得开心的话,在想念我的时候,也不该是难过的。”傅薇理了理她额头上的碎发,把夏绫缆到她怀里,“所以,你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啊。姨希望你每次想起我来的时候,都是笑着的。”
  夏绫埋在傅薇怀里,闻着她衣服上的皂角香,低低的啜泣了起来。
  “薇姨,我答应你,会好好的爱自己。”
  傅薇轻轻的抱着她,时间似乎倒退到了很久以前。
  那时候还在浣衣局,孩子们也都还小。傅薇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小姑娘背着身,咬着被子不敢出声的哭。
  她说自己是想家了,想爹,想娘,还有哥哥。
  傅薇跪坐在床上,把小姑娘抱在自己怀里,拍着哄着,直到她满脸泪痕的睡过去。
  一转眼,孩子那么大了,她再也抱不动了。
  人生何其短暂呐。只盼真到了离别的那一天,她二人皆能从容。
  *
  夏绫背着行李,在元武门前的夜色中,已经徘徊多时了。
  虽然在她不长的人生中,离别并不是件罕见的事。可每次到了分别的当口,她还是做不到从容。
  宫中每逢初四、十四、廿四,皆有净军将宫内堆积粪壤自元武门运出紫禁城。此日恰逢十四,夏绫怕出宫门的时候耽误太久,于是四更便到门前来侯着了。
  果不其然来早了,孤零零的,只有她一个人。
  夏绫倚在墙边,将包袱拎在手里,低头叹了口气。现在她才敢对自己说实话,这么早出来,是想早点出宫没错,毕竟浣衣局那边回行宫的车又不等人。
  可她更怕的,是等到前面大宴结束,要是万一再遇上什么人,或许又得生出枝节来。
  夏绫搓了搓手,还未及严冬,可今夜怎么冷的这样厉害。
  待到快五更时,有车辙压过地面的声音自远处的宫道传来,一辆辆木板车上载着硕大的木桶,是净军也来等着出宫门了。
  这些人是这皇宫中最下等的差役,都是辛苦讨生活的人。
  天色被即将到来的新一日洗的越来越浅,终是到了宫门要开启的时候了。
  夏绫排在人群中,等待着那两扇沉重的朱门缓缓开启。有来自万岁山的风,从那逐渐变宽的门隙间灌进来,吹得她禁不住眯起了眼。
  要出宫的内侍,拉着沉重的木车,无声的依次序向宫门走去。夏绫跟在他们身后,元武门近在咫尺了。
  就在这天色既白的时候,背后忽而传来两声狗叫,逆着风送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的脊背耸然一僵,指甲狠狠的扣进掌心。
  夏绫没有回头,提了脚步却向宫门走得越发急促。
  她解下腰间的乌木牌,递给门官去记牌子。对方伸手去接,可夏绫迟疑着又将手往后缩了缩。
  门官斜了她一眼:“你到底走不走?”
  “对不住公公,给您吧。”夏绫伸出手,将牌子递了出去。
  她侧身站在恢宏的门楼前,就在门官记牌子的这一会,还是稍稍向门内偏了脸。
  就瞥这一眼。
  空寂无人的宫道里,小铃铛蹲在路中央,直勾勾的看着她,双眼湿漉漉的,目光中的期待尚未熄灭。
  久远的记忆霎时间被吹醒。那是夏绫很小的时候,母亲把她卖到人牙子手中,她也是这样湿漉漉着看向娘亲的背影,企盼着她能回头再看自己一次。
  “好了,走吧。”门官打断了她的思绪,将乌木牌还给她,又去喊下一个人。
  夏绫道了谢,将行囊往肩上颠了颠,只身走出了宫门。
  她抬头看了看对面的万岁山,和缓的山头在天幕下沉静的耸立着。已是初冬了,北京城的冬日,天空中少有云彩。
  也就是一念之间的转圜。
  夏绫蓦然转身,逆着人流向元武门内飞奔而去。
  “喂!”门官从她身后高声呼喝,可声音转瞬被吹散在寒风间。
  夏绫跑的衣袂翻飞,行囊滑到她的手臂间,上下颠簸的几乎都快要散开。小铃铛见到她,嗷呜叫了一声,撒开腿迎着她奔了过来。
  “铃铛!”
  小铃铛扑到夏绫怀里,爪子搭在她肩上,在她脸上舔个不停,好像怕她随时又会消失。
  夏绫紧紧抱住狗子,将脸埋在它密长的毛发中。她可以做到不恨抛弃她的人,但是还没有学会如何狠下心来这样对待他人,哪怕它只是一只狗狗。
  宁澈此时方从转角处缓缓现了身。过了一个生辰,可他整个人都显得憔悴了许多。
  他蹲下身,在小铃铛身上轻轻摸了摸,声线在凉风中吹得有些嘶哑。
  “乔乔,我还是忍不住过来,最后再努力一次。”
  他的手停留在小铃铛身上,却也停留在夏绫的手边。
  “我知道,有些事情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了。但能不能等到我真的再也留不住你的那一天,我们再好好道一次别。我们不要怀着对彼此的怨怼和遗憾,却再无见面的机会。”
  夏绫承认,这一局她输得溃不成军。从她转身跑过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今日她是走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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