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十多年前埋下的那柄利刃,在今日,再一次击中了宁澈。
离开这个地方,真的会让人这么开心吗。
*
纪瑶离开皇宫的这天,只有夏绫送她。
她的行李很少,毕竟在宫廷中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真正属于过她。纪瑶完完整整带走的,不过只有高云瞻的那几十封信而已。
夏绫挽着纪瑶的手臂,和徐婉一起往宫门走去。
在将要踏过顺贞门时,纪瑶却不由自主的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瑶瑶?”
纪瑶抬头望着牌匾上那几个烫金的大字,摇摇头道:“无事。只是觉得,有些太不真实了。”
这道曾经如天堑般阻挡着她的宫门,今日竟可以轻而易举的跨过。顺从与忠贞,将不再是她今后需要恪守的信条。
夏绫浅浅笑道:“我倒是觉得有些恍惚。之前,是你在这里送我离宫,而世事轮转,今日已变成我送你了。”
五年前,景熙皇帝初即大位,因为封妃的之事,夏绫同宁澈闹得分崩离析。
离开皇城去行宫时,便是纪瑶送夏绫到这里。
彼时的纪瑶初为皇后,紧紧握住夏绫的手,恳求到,绫儿,你能不能不要走,我害怕。
如今回头向前看去,纪瑶最害怕的事,一件接一件,全部都没有放过她。当再一次站在这里时,不免让人唏嘘,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让她惧怕,因为那些苦难,早已变成她身上无法淡化的伤疤。
纪瑶捏了捏夏绫的手臂:“走吧。”
前方,元武门。
出了元武门,便是真真正正踏出紫禁城了。
虽还未过筒子河,但万岁山前大市的烟火气,已然波及到了这里。
在元武门外,停着一辆不甚华丽的马车。车夫有两人,皆着布衣戴斗笠,看起来只是普通杂役。
但夏绫知道,那两人其实是乔装的锦衣卫,此番会护送纪瑶与徐婉一路抵达南京。
多情自古伤离别。
真的到了分别的这一刻,夏绫和纪瑶双双都红了眼眶。
十四岁初见,这是她们相识的第十个年头。在宫中不如意的那些日子里,她们是照亮彼此前路的微光。岁岁年年走过,两个女孩早已将对方当做了没有血缘的亲人。
夏绫张开怀抱,声音难以抑制的哽咽:“瑶瑶,再抱一下吧。”
纪瑶没有犹豫,紧紧同夏绫拥抱在了一起。
“绫儿,之后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你也是,你也是。”
夏绫在纪瑶背上轻拍了拍,同她说:“瑶瑶,我还有一样东西想送给你。”
夏绫在自己的衣袖了摸了摸,拿出了一枚荷包。她将封口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手心里。
抬手向下一掸,一根红绳上系着的一枚小金坠子落在了纪瑶面前。
那是一枚金瓜子。
纪瑶眉心动了动:“这是……”
“第一次见面时,你赏我的。”夏绫眼中含着泪光,嘴角却是笑着的。
纪瑶爱惜的将吊坠接过,佯作嗔怪道:“真傻。都给你了,怎么不花掉?”
“正是因为我没花掉,今天才更觉得它贵重。”
夏绫解开自己的领口,从颈间也掏出一枚同样的金瓜子,她今日是贴身戴着的。
那年在慈宁宫,夏绫用一碗药换了纪瑶两粒金瓜子的赏赐,没想到却成了两人友情的起点。
这两颗金子夏绫一直留着,在知道纪瑶要回南京后,便找了金匠打成了这两枚吊坠。
今日送别,各自珍藏。路途虽远,情谊不断。
夏绫推了推纪瑶,见她眼睛又要红,仍是和从前一样,是个瓷做的人儿。
“好了,上车吧。”
离别的话道不尽,终有曲终人散时。
纪瑶上了马车,车夫扬鞭一喝,车轮滚滚向前。
夏绫只身站在宫城高耸的门楼下,挥手作别。直到马车远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过了转角再也看不见的时候,她才迟迟将手放下。
心里空落落的。
夏绫抬头望向对面的万岁山顶,天色湛蓝,树影苍翠。
她独自在宫门前站了一会,才转身往宫墙内走去。
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有了归宿,可她却尚不知道自己的前路通向何方。
或许,也终于走到该给自己一个结果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 到此结束,文章要开始收尾阶段啦~
卷三远影孤帆,何日有相逢
第110章 斋戒祈雨
◎“阿澈,你什么时候会有新娘娘?”◎
京城春天素来易起风沙,在景熙五年的三月,沙尘尤甚。
整个三月下旬,天空都是一种浑浊的昏黄色,在外面走上一会,灰头土脸,满面尘埃。
自景熙四年冬月至今,工部反反复复推演的战船图纸终于定稿。皇帝阅后,当即下令将图纸发送至南京龙江、福建泉州、广东江门三大船厂勘造样船。
样船试水后,将走海路北上入京,由工部会同兵部勘验,敲定最佳方案后,便正式开动建造可装配火炮的成船。
此举无异于向天下昭示了景熙皇帝坚壁海防的决心。
而与此同时,河南隐隐有干旱之势。
从去岁冬麦播种后,河南道全境至今未降一丝甘霖。现下正值小麦返青之时,若再不降雨,恐一地青苗未穗而枯,颗粒无收。
河南道自来为产粮大省,粮草缺则兵马竭,无那一捧粮食,从何谈海防构建。
天意难测,百姓之苦无从消解,民间便滋生起了流言,说是中宫缺位,君德有失,才导致天降异象,惩戒世人。
宁澈看到奏报时,虽内心不忿,但也属实无奈。老百姓眼见着要没了活路,还不能让人家抱怨两句了。即便他堵的了一个人的嘴,也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于是在四月之初,景熙皇帝颁下诏书,他将亲赴天坛祈雨,以慰上天之德。
这样声势浩大的祭典,夏绫在宫中多年,也是头一遭见到。
祭祀大典前三日,皇帝至武英殿斋戒。
祭礼前一日,皇帝焚香沐浴后,在奉先殿告示祖先,将自己的名字填于祝板之上,由太常寺卿放至南郊神库奉安。
四月初六,正祭。
是日一早,景熙皇帝着青服至皇极门,文武百官着青素服乌角带恭候于大燕门外,文官列东,武官列西,相对而立,随皇帝一道步行前往天坛祈雨。
如此国之大典夏绫无法靠近,只能远远看着宁澈在旌旗华盖的簇拥下行出了午门。宁澈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着青色无纹圆领袍,深色的衣着将他本就颀长的身形拔的更高挑了些,如旷野雪地中的一株朗朗青松。
祭天大典一直持续到午后未时末。结束后,宁澈坚决不肯乘辇返回紫禁城,为表诚心,复从天坛又步行回午门。待百官叫散后,他方才入了宫门。
回到乾清宫时,天色已经开始转暗了。
夏绫早已在这里等他回来,听见声音,赶忙迎出门去,见宁澈面色尚可,只是翼善冠压着的那一圈发鬓,已经被汗水洇透了。
待入了日常起居的暖阁,宁澈方显露出疲态来。近前的内侍连忙来伺候他宽衣,宁澈脱的只剩一件白衬在身上,没有力气再换上燕居服,穿着靴子直接仰面躺倒在软榻上。
“都出去。”宁澈遣走了想为他脱鞋的内侍,没有让他碰自己。
躺着缓了一会后,宁澈才疲惫的复坐起身来,将脚腕搭在另一侧膝盖上,单手握住鞋底,一点点缓慢的将靴子脱了下来。
只见在脚内侧靠拇指处,素白的绸袜已被混着黄脓的血水染湿了一大片,显然是磨破了皮。
“这!”夏绫倒吸了口凉气,这样的伤法,虽不是在自己身上,可是她已然能感觉到有多疼了。
宁澈皱了皱眉,虽然他知道自己脚上肯定是破了皮的,但真当看到这伤处时,还是有些下不去手。沉了片刻后,他趁着伤处还没干涸到将衣料和皮肉粘在一起,一咬牙将袜子脱了下来。
果然,那处的皮肉差不多已经磨烂了。
夏绫看的浑身发冷:“什么时候破的?”
宁澈答:“去的路上就觉得这鞋不太得劲了。”
从紫禁城到天坛,一来一回少说也得有二十里地,也就是说,宁澈忍着这磨破了皮的脚,堪堪走了十多里路,还不能让人给看出来。
“你傻啊,脚都磨成这样了还不坐辇回来?”
宁澈不以为意的嗐了一声:“去都去了,那还不把全套做足了,显得我心诚。”
“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怎么非得越让人受苦反而才越显得心诚了呢。”夏绫抱怨了一句,复说,“我给你请太医去。”
“哎乔乔,别去。”宁澈喊住她,看向自己旁边,“坐这,跟我说会话。”
夏绫瞪他:“有什么话你非得这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