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宁澈胃里狠狠一痉挛。
  他哪里还顾得着跟前朝这帮老骨头扯皮,起身便往殿外奔去。
  夏绫得了消息,先一步赶到景仁宫,与匆匆而来的太医院众医官正好前后脚。
  殿内,宁潇斜靠床架子蜷身坐着,一只手攥着领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喉咙里隐隐有哮鸣之音。
  夏绫从未见过喘疾发作的病人是什么样子,有些乱了阵脚,蹲在宁潇身边急切问到:“小王爷,你感觉怎么样?”
  宁潇已经喘红了眼,身体不住的在发颤。孩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乞求般的看向夏绫,那眼神好像在说,救救我。
  夏绫心疼不已,只能先将宁潇的双腿放在床上,柔声道:“小王爷,咱们先躺下。”
  “不行,不能躺。”院使此时已理好了药箱,匆忙道,“躺了更严重。”
  “夏姑娘,劳您从身后托住小殿下的身子,微臣要准备施针了。”
  夏绫点点头,按院使交代的做。
  有内侍上前来为宁潇宽了衣,将上身的中衣整个都脱下来。这孩子本身就瘦,再这样一喘起来,胸膛一起一伏,肋骨处都显得有些嶙峋。
  夏绫从身后抱住他,明显能感觉到怀中瘦小的男孩子颤抖不止,好像是在窒息的深水中不住的扑腾挣扎,无助的寻求着一丝生机。
  太医院院使在宁潇胸口上摸了摸,找准了穴位,手持银针扎了下去。
  或许是感觉到了疼,宁潇呜咽着挣扎起来,喘的竟是更厉害了。
  “这,这怎么办啊?”
  夏绫是真的有些慌了,她见宁潇喘息愈发粗重,已渐有抽搐之势。
  院使额上也起了一层细汗,他未想到成王今日病发会严重到如此地步。
  夏绫不知道宁潇还能不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不住喊他到:“小王爷,小王爷!”
  正当这孤立无援之时,一只坚定的手掌搭在了她的肩上。
  夏绫抬起头,见是宁澈来了。一瞬间,她竟然有些想哭。
  “乔乔,换我来。”
  宁澈将夏绫换下来,单膝跨上床,将宁澈搂在他自己怀里。
  “三哥儿,哥来了。”他用拇指不住按揉着宁潇脊背上自风门、肺腧一线的穴位,“别害怕,听哥说,放松,对,放松。”
  宁潇的眉心皱了皱,万幸,他是还能听到声音的。
  “好孩子,对。跟着哥说的做,吸气——好,再呼气——”
  宁澈的声音让宁潇仿佛在茫茫水面上攀住了一截浮木,他随着兄长说话的节律,也开始有了些自救的意识。
  宁澈见孩子倒了两口气上来,从背后稳稳抱住他,对太医说:“快施针吧。”
  “万岁……”院使此刻也顶着如山重的压力。
  宁澈知道,现在这当口更不能威逼医者,只对他说:“你只管全力救治,不管结果如何,朕都恕你无罪!”
  院使定了定神,找准宁潇身上的穴位,再一次持针刺了下去。
  一根一根的银针扎满了宁潇的胸口与手臂,随着一次次手起针落,救治当真是见了效果,宁潇的呼吸逐渐平缓了下来。
  经此一劫,宁潇已近乎累脱了力。他闭着双眼,软软靠在宁澈怀里,苍白虚弱,似乎会一触即碎。
  宁澈轻轻托着弟弟的头,让孩子平躺在软枕上。他怜惜的摸了摸幼弟枯黄的脸颊,此时方觉出后怕来。
  每次发病时,他都是从阎王爷手里抢人。这一次又一次,万一哪一回没抢过阎王,他又当如何?
  宁澈抬头,正对上夏绫的目光。见她双目湿红,想必方才也是真的害怕了。
  宁澈不敢循着这个念头再想下去,他霍然起身,想出去透口气。
  夏绫跟在宁澈身后一起出去。
  出门的时候,宁澈脚步有些踉跄,险些摔了一跤。
  他坐进圈椅中,双肘拄在膝上,弯下身,将脸深深埋进自己的双掌间。
  “阿澈。”
  夏绫蹲在宁澈跟前,抬起的手略滞了滞,最后还是覆在了他的发顶,摸了摸他的头。
  宁澈迟缓的抬起头来,声音沙哑:“乔乔,你帮我把谭小澄喊过来。”
  谭小澄一直都跟在皇上身边,根本没离开过半步,闻言忙道:“奴婢在。”
  “哦。”宁澈掐了掐眉心,知道是自己的心绪乱了。
  “你去备辆车,在车里铺好软垫,不要有任何杂尘。等明天,将成王送到昌平行宫去。”
  顿了顿,他复说道:“这事你亲自盯着去办,别人朕不放心。”
  “是,奴婢遵旨。”
  天色已然黯淡,白日将尽未尽之时,最显寂寥。
  夏绫担忧的望着宁澈,知道他这样做是不得已,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抚他此刻的难受。
  “乔乔。”宁澈拉了拉夏绫的衣袖,有她在身边,他再怎么说也比自己一个人时要好过些。
  “你能不能帮我在这守一会?我怕三哥儿万一醒了找不到人,一着急再犯起病来。我得回趟乾清宫,还有些事没处理完。”
  夏绫温声宽慰他道:“你放心去吧,我在这守着。”
  宁澈点了下头,步履仓促的走入夜色中。夏绫目送着他的背影,暗夜使他身上挺括的龙袍更显威严,而脚上的鞋子,却暴露了他此刻的凌乱。
  *
  回到乾清宫,何敬已在此当值等候。
  “主子。”见宁澈回来,他简直像见到了救星。
  除工部吕尚书晕倒被抬下去外,内阁三位辅臣及六部九卿仍旧跪在御书房中,劝也劝不走,还招一头骂。这一个个的老大人年岁也都不轻了,要真跪出个三长两短来,那全都是麻烦。
  何敬双手呈了一页纸上来。
  宁澈接过来看,见是今日卢英当庭写的谏言疏。在这上面签字落款的,除卢英本人外,还有兵部尚书,左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
  全都是刺头。
  可若不是刺头,又如何担得起秉正监察,清明言路的职责。
  卢英今日还是输了,且输得并不好看。首辅次辅均未站到他这一边,九卿当中也失了近半。
  可宁澈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光彩。此时的他,已完全失去了同阁臣争个高下的兴致。
  他恹恹将那页纸放在一旁,吩咐说:“将杨阁老请过来吧。”
  杨怀简今年六十有八,若按岁数算,足以当宁澈的爷爷辈了。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跪了这两个多时辰,虽然他的脊背依旧硬挺,可脚步难免有些蹒跚。
  “老臣,参见陛下。”
  宁澈无声颔首,仍是给杨阁老赐了坐。
  “杨先生,”宁澈单手拄着额角,“今日内阁所为,实在太让朕失望了。”
  “老臣惭愧。”杨怀简拱手谢过罪,却说,“可礼部尚书今日所为,绝非逞一时口舌之快。陛下所见到的臣子态度,也绝非阁部大臣的一家之言。陛下即位已有五载,非但无子嗣,如今甚至连中宫都已位缺。臣工之中已隐有骚动滋生,国本不稳,终究人心难定呐。”
  “可这毕竟是朕的家事!”宁澈抬高了声音,“今日是这一群外臣堵在朕的家门口,指着朕的鼻子干涉朕的私事。老师不觉得,有些太过分了吗?”
  “老臣早就教导过陛下,帝王之事无家事,皆是国事。陛下在指责臣工谏言的同时,可又想过您如今所为会寒了臣子的心?”
  “老师,为什么啊?”宁澈不禁站起身来,声声切切问到,“朕自问,自接位以来,无一日怠懒,无一日荒政。朕一直秉持着先生的教导,是想多做实事的啊,不然又何必要肃贪腐,建海防!难道朕做的这些你们都看不到,仅因为一个无后,就寒了臣工的心了么?”
  杨怀简同站起身,默了一默,方开口道:“因为,国家太大了,人太多了,陛下的位置,也太高了。”
  “统治许多人,秘诀在于利用道德,使地位低的屈服地位高的,女人服从男人,没读过书的崇拜读过书的。而这一切都需要最高位者做出表率和引导[1]。陛下是在肃贪腐,建海防,在千秋万代看来,您会是位仁圣之君。可落在平头小吏身上,肃贪腐只意味着更少的得利,建海防只意味着繁重的差役。他们看不到陛下的宵衣旰食,看到的只是您带头破坏秩序,从而为自己道德的缺位找到了理由。陛下空有一腔宏图伟愿,可若连小民小吏都无法驱使,即便是再凌云的壮志,也都只是空中楼阁罢了。”
  如此平静的一番话,却如一条铁锁般牢牢缠住了宁澈的喉咙。他张了张嘴,竟一句反驳的话都无法说出。
  杨怀简抬眸看向面前的年轻帝王,被岁月与权谋磨砺过的双眼,锐利而矍铄。
  “皇上,老臣只是有些不明白。朝廷众臣一封一封请立皇后的奏疏送入通政使司,可一一被您留中不发。您既然心怀山河丘壑,可究竟为什么,对立后这件事就如此抵触呢?”
  “我不是抵触。”宁澈垂下眼,声音也低落了下来,“我只是想给自己一点时间,好好想一想这件事。我不想同自己的结发妻子只做君臣,也不想因为急于填补皇后这个缺位而再伤害一个女孩。”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