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杨怀简并未想到会是因为这个理由。他摇摇头道:“陛下还是太天真了。同军国大事相比,这一丝虚无缥缈的感情,真的重要吗?”
  “难道不重要吗?”宁澈反诘道,“先生年少时同原配妻子初行结发之礼时,心中莫非不曾有过半分期待?”
  这次是杨怀简被问住了。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十八岁娶亲,洞房里挑开新妇盖头的时候,手或许是在微微颤抖的。
  可后来原配早逝,他再娶了继室,也遇到过几位红颜知己。在他漫长的人生中,那些似乎都只是他为官途中的点缀,他并未对任何人再付出过海誓山盟的真情。
  但若问他在十八岁洞房花烛那晚是否对红帐下的女子有过期待,大概也有过吧。可惜时间过了太久,他记不清了。
  “待陛下再年长些,自会明白这些道理的。”
  “朕现在是还年少,但这不是他们就能欺负到朕头上的理由。”宁澈没有来由的忽而委屈,他指着御书房的方向质问道,“老师只看到臣工谏言是为了稳固国本,可这当中有多少人是怀着私心,有多少人是想借此掀起新一轮的利益之争,老师敢说没有吗?”
  说着说着触到了脆弱之处,宁澈竟把自己说红了眼眶。
  杨怀简怔了一瞬。他忽而发觉,宁澈此时并不是作为帝王在与一个臣子驳论,更像是一个少年人在对长辈宣泄心中的不满。
  白发苍苍的老阁臣再一次认真打量了面前这个年轻人一番。
  他第一次注意到宁澈脚上穿的鞋子。那是一双再普通不过的软底布鞋,再加上他并没有穿袜子,与身上的龙袍放在一起,有种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滑稽。
  杨怀简旋即便想明白,这必定是日前去天坛祈雨时,将脚给磨伤了。
  对于这个他从垂髫稚子一手教出来的少年帝王,杨怀简蓦然有些心软。
  “成王殿下……境况还好吗?”
  宁澈执拗的别过脸去,侧影萧索:“不太好……不太好。”
  声音越来越低弱,气息带着颤抖。
  杨怀简默而低首。
  揽镜自视,他并非一个严厉的为人师者,对于那些初涉科场的少年读书郎,他大多是和颜悦色的。可唯独对面前这个学生,他倾注了最多的心血,也授以了最苛责的要求。
  无他,只因为这个学生将会成为一代帝王,高位者必承其重。
  但以一个年长者的角度来看,这少年郎也不过还是个孩子。他无父无母,带着个体弱多病的弟弟,还得在万千双眼睛的注目下肩负起天下大任,确实活的太累了些。
  虽从未宣之于口,但在杨怀简心里,宁澈依旧是他此生最好的学生。即便抛开他的帝王身份,杨怀简也从不否认这少年人身上的明珠之泽。
  在这一刻,刚正一生的内阁首辅,对于自己学生的偏私,超过了礼法律令的规训。
  “如果陛下当前执意不想立后的话……那老臣想想办法,暂且为陛下挡上一挡罢。”
  宁澈缓缓抬起头来,不太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杨怀简想了一想,徐徐说道:“为师会称先帝陵寝封土未实,陛下为彰仁孝,先敬父母,再言自身,以此为由暂且压一压前朝的声势。但这也仅为权宜之计,待圣母梓宫归位后,为师怕是也再拖不住了。还望陛下用这段时间,能早做决断,毕竟为师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能为陛下挡上多久了。”
  他用了“为师”,而不是“臣”,这是在私心里,与宁澈站在了一处。
  宁澈张了张口。将生母的灵柩迁入皇陵,于他而言又是一件不愿触碰的事。可是他不能把所有事都拖着,也不能真的让年迈的老师去为他挡住全部的事。
  到嘴边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那就,拜托老师了。”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黄仁宇万历十五年
  第113章 联名奏疏
  ◎车外人伫立,挥手道别离。◎
  景仁宫中,夏绫守在宁潇的寝阁外,仅隔了一扇围屏。
  从前在乾清宫的夜没有白值,里间任何一点微弱的声响,她都历历可闻。
  当夜色深沉到不再透明时,夏绫听到寝阁内传来一丝虚弱的呼声:“哥?”
  “小王爷。”夏绫持了一盏宫灯走进里间,轻轻唤了躺在床上的那孩子一声。
  “乔乔姐。”宁潇垂下眼,有些失落的问,“我哥呢?”
  夏绫将灯盏放在床头,略提了裙子坐在脚踏上,如此便与床上之人近乎同高。
  “你哥哥在乾清宫还有些事,很快就回来。”她温言道。
  宁潇眨了眨眼,却沾湿了睫毛:“他事情总是很多,可我还老给他添乱,连生病都病的不是时候。”
  “小王爷,你怎么会这样想?”夏绫认真同他讲到,“亲人之间,是不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只要你健康平安,你哥哥就也会开心,他从来都不会觉得你是个乱子。”
  宁潇抬手揉了揉眼睛,可他还是有点难过。
  “乔乔姐,我今天发病的样子是不是很可怕?吓到你了吧。”
  这是宁潇唯一的自卑之处。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个异类,因为在他的身体里住着一只狰狞的怪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跑出来,把他整个人也变成一个怪物。
  “怎么会呢。”夏绫摇摇头,莞尔浅笑,“我倒是觉得,你今日把病痛赶跑的样子简直太勇敢了。你看你多厉害,已经是个英勇的男子汉了。如果换做是我,估计也只会哭鼻子呢。”
  说着,她冲孩子扮了个鬼脸。
  宁潇被她逗得噗的一笑。
  他抽了抽鼻子说:“乔乔姐,你可真好。”
  *
  宁澈回到景仁宫时,夜已经很深了。
  他快步往宁潇的寝阁走去,当绕过围屏时,他的脚步却滞住了。
  在床头,放着一盏不甚明亮的宫灯,烛火透过菱纱灯罩悠悠然然散发出暖光,将一室之内渲染在一片柔和的安详中。
  灯下,宁潇已沉沉睡去,轻盈的微光落在他脸上,将他纤长的睫毛映出丝丝暗影。
  而在床边,夏绫枕着手臂,也已然睡熟了。显然,她是一直在这里守着,不知什么时候就累的睡了过去。
  宁澈屏住呼吸,竟有些不敢靠近。
  光晕笼罩下的小室,就好似一个温软的梦境。他生怕自己的气息略大一些,就会将这个梦震碎。
  宁澈放轻脚步退出了寝阁,背倚在墙上,消化了片刻内心的波澜。
  这样温和静好的梦境,他不知道究竟还能做多久。
  他真的不想醒来。
  经过一夜的休整,宁潇的精神头好了一些。吃过午饭,他在宁澈与夏绫的陪伴下,上了去往昌平行宫的马车。
  车厢中被擦洗的一尘不染,又铺上了厚厚的软垫,竟比寻常床铺还要更舒坦些。
  宁潇上了车躺好,宁澈仍不放心的也跟了上去,攀在车辕上,探进车厢半个身子跟弟弟讲话。
  “三哥儿,过去只管好好养身子,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直接让人来跟哥说。你就过去住这一小段时日,等身子养好了,哥就去接你回来。”
  宁潇微喘着点了点头,伸出手,握住了兄长的两根手指。
  “等你不忙的时候,可以来看我吗?”想了想,他又改了口,“如果你真的很忙,那也没关系的。不管你来不来看我,我都会很想很想你,你永远都是我最喜欢的哥哥。”
  宁澈被这小崽子说的竟酸了眼眶。
  他在宁潇头上揉了揉,强作笑意:“哥答应你,一定过去看你。”
  谭小澄从一旁适时提醒到:“主子,该出发了,得赶在天黑之前到行宫安置下。”
  宁澈这才不舍的打下帘子,嘱咐道:“路上慢一些,千万别颠着。”
  谭小澄垂手应是。
  夏绫交了封信给谭小澄,请他帮忙带给行宫的管事内监王平。信中写的无非都是些宁潇平日里的起居喜好,让王平照看起来能更得心应手些。
  谭小澄跳上车辕,口中啾的一声,驱使马匹迈开了步子。
  车外人伫立,挥手道别离。
  无人知晓,马车中的小男孩将脸埋在晃动的衾被间,偷偷哭了。
  *
  四月中旬,河南布政司发来奏报,开封府、汝宁府一带普降甘霖,想来是圣上祈雨感动了上苍,今年的粮食有指望了。
  如此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令君臣之间因立后一事产生的龃龉,稍稍缓和了一些。
  漕河外,刑部衙门。
  左侍郎刘廷甫手握一折奏疏,步履轻盈的越过连廊,叩响了右侍郎衙房的门。
  “钟大人,我进来了?”
  钟义寒拉开房门,对门外之人拱了拱手:“刘大人请进,是有案子找我商议?”
  刘廷甫进了屋,掸了掸身上被风刮出来的尘土,将那一折奏疏放在钟义寒的桌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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