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那就算我累了,想要歇歇。”
  这回,总算是可以歇歇,不会继续闷头一股脑的爬到脚痛了。
  两人寻了一块靠近山腰瀑布处的草地,越小公子手忙脚乱的从藤箱里扯了铺地的布幔,垫了蒲团,方才又想去打水烧茶。
  长留至始至终都远远跟着,看到此处,不知是忍无可忍,还是担心自家小公子掉下瀑布,施救更难,用一种颇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打满了水壶,又抱着肩膀远远去旁处靠树假寐去了。
  越明礼得了壶水,十分雀跃的起了红泥小炉,碳火渐起,气温渐高,他回过头来看叶青釉:
  “叶小娘子......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叶青釉难得当了回甩手掌柜,撑着脑袋看对方忙活半晌,听到问话也不觉奇怪,只是想了想,方才说道:
  “确实有。”
  越明礼看上去眼睛很亮,很是有些期待,但下一瞬,叶青釉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窖。
  叶青釉的话很短,却也很冰冷。
  她说,我想死。
  仅是简短的三个字,不知为何,却引来了一阵甚是喧嚣的秋风。
  寒风过,炉火灭。
  越明礼原本笑意盈盈的眼还没收起,脸上的神情却已经克制不住的空了。
  叶青釉大概能猜到对面的少年在想什么,他大概为此行准备了很久,想到了方方面面,满心期待着叶青釉能与他说上几句话,最好是能再靠近一些。
  可他不会想到,与他同行之人,其实有向毁之心。
  叶青釉仍是坐着蒲团,撑着脑袋,用一种无悲无喜,有些困顿的语气道:
  “我今日不是忘记带人的,而是我带不了。”
  “我......我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预想中,她会替原先那个惨死的姑娘活下去,活出不一样的人生,她能照顾身边之人,带着爹娘发家致富,令大家伙儿阖家美满。
  纵使,纵使退一万步说,并不阖家美满。
  有人发现了她隐藏的秘密,也不该如此糊里糊涂的将一切糊弄过去。
  暴风雨。
  她需要一场歇斯底里,毁天灭地的暴风雨。
  叶守钱与白氏可以掀起这场风暴,或者在这场风暴中趋雷御电,诘问女儿的下落,责问她这缕孤魂。
  而她,则会想尽各种卑劣的办法逃脱。
  她可以将前世,将今生,将那可怜孤女最后一缕怨怼的残念一一拖出。
  她会落很很多泪,或许也会下跪,最后才得到一丝雨过天晴之后浴火重生的机会。
  可,没有暴风雨。
  家中一派云淡风轻,所有的一切都与从前一样,也有很大的不一样。
  一样的是叶守钱仍在烧瓷,白氏仍在绣花,单拓与马氏除了干活,便是去操劳儿孙家。
  连瓷铺最近生意也不错,很是祥和。
  可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那黑布扯下了窗,却浮上了心。
  那场朱砂案,终究还是杀了她。
  而她,等不来那场暴风雨,自然也没了浴火重生的资格。
  更没法将表面无数善意之下,那些压抑已久的本性掀开一角,活成真正的自己。
  “我很早就在催阿爹与阿娘生个弟弟或妹妹。”
  叶青釉轻声道:
  “我早就想好了,我一定得将手艺传下去,等传下去之后,就.......”
  就做什么呢?
  离开此处,避开叶守钱与白氏出去游山玩水?
  可她不是会喜欢游山玩水的人。
  不然也不会来到龙泉之后几乎没有出过门,更不会来到声名盛大的凤阳山之后,只想在山脚溜达一圈。
  还是阴曹地府走一遭?
  那她是会下地府烈火烹油,还是会回归原先的一切?
  茫然使人困顿,叶青釉语速慢慢慢了下来,另一道声音却响了起来。
  少年的声音也很缓,吐字气息都很慢,听着像是斟酌了很久,才从牙关里一一挤出来:
  “叶小娘子想葬在哪里?”
  “只要我活着,你年年忌日的时候,我都给你烧金元宝。”
  第297章 登霞之法
  这句话......怪。
  别说是超乎了叶青釉所想,甚至连说话的越明礼出言后都被吓了一跳。
  可吓过之后,他挠了挠头,到底是没有说出别的话来。
  叶青釉这回真是认认真真的打量对方,好半晌,才轻声问道:
  “你怎么不劝我?”
  真是怪事。
  她自睁眼以来,就没遇见过几个按照常理出牌的人。
  若是普通人,大惊失色之后,一定会想尽办法问明白她在忧愁什么,或是劝她不要自寻短见。
  越小公子倒好,直接开始问她想要葬在什么地方,还想着烧什么东西了。
  这对吗?
  越明礼也很认真,细细开始数其中利弊:
  “因为叶小娘子比我聪明,况且都说已经想了很久,我应该是劝不住的。”
  “我,我自幼也有些不足之症,若你真因先前中毒,身上有些病痛,旁人不解,我却是明白一些——
  有些病痛不是硬抗就能过去的,所以,还不如多烧些元宝纸钱,能让叶小娘子下去之后手头也宽裕一些。”
  ......
  原来这傻子以为她是因为先前中毒,身有余症。
  可,怎么不能算是‘毒’呢?
  叶青釉有些愣神,神态也就松懈了些,越明礼吃不准自己到底说对了没有,也不知道叶小娘子到底想听什么,绞尽脑汁的想,终究还是挑拣了一些能说的话来:
  “我从书上看说,阴曹地府也是另一个世间。”
  “人死之后,不是一下子就能面见阎罗,过奈何桥投胎,而是要先后过城隍庙,黄泉路,望乡台,恶狗岭,金鸡山,野鬼村,迷魂殿,酆都城,十八层地狱,血水池,供养阁,莲花台,最后方至还魂崖。”
  “一路上有历朝历代积压的无数鬼魂等候往生,可人世间生孩子之人总共只有那么多,所以只能一直等,一直等。”
  “若不想等,那就到了阳间亲眷能派上用场的时候,元宝纸钱,只要见到当差小鬼塞上一把,都能用到益处.......”
  这就是不可言说,但却十分有用的招数了。
  越明礼自己说着说着,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我原先也想过叶小娘子贪财,可自那次你说要含宝珠而死之后,我回去翻书时看到了不少从前不知道的东西。”
  “叶小娘子不是贪财,也不笨,先前生死一线后或许有些明悟,才做了决定。”
  “你说的话可能有人像我一样,当下不懂,但时日一长,总有人明白你才是对的。”
  “那既然我不懂,我就不该指手画脚,只再帮帮叶小娘子就是了。”
  “虽说叶小娘子也有爹娘,可爹娘到底年纪大了,我应当还能比他们多活几年,到时候多烧些元宝纸钱,总是没错的......对吧,对吧?”
  对吧?
  应该是对吧?
  越小公子看着还年轻,最多才十六七,看着还能再活个五十年不成问题。
  谁会不喜欢到阴曹地府,年年还有人给自己烧元宝纸钱花呢?
  谁会不喜欢呢?
  叶青釉展颜一笑,想要开口,却看到了越明礼手足无措的表情。
  少年整个人慌的要命,想要伸手靠近叶青釉,动作间却险些打翻在一旁的红泥小火炉,他被烫的一时间有些龇牙咧嘴,可还是接住了叶青釉的眼泪。
  少年的眼中一片骇然:
  “叶小娘子,你哭什么?”
  叶青釉垂下眼,看到的就是对方掌心那一滴已经炸开的泪珠。
  对啊,她哭什么?
  需得知道,无论是哪一辈子,她可都是很顺心的。
  只要不是那种只知使用武力的莽夫,只要她想要的,总有办法达成目的。
  像她前世拜入师长门下一样,像她此世捣鼓出影青瓷,炒高瓷价一样,像她说一定要让叶家付出代价,叶家就当真债台高筑,随时会家破人亡一样......
  像她明明用了恶毒的手段,却还能将那黑瓷命名为天目,将所有言论利己一样......
  掌心越来越多,越来越明亮的水光之中,倒映出两人的倒影。
  越小公子的倒影逐渐模糊,而叶青釉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或许,越大公子说的是没错的。
  她虚伪,恶心。
  她就是有祸心,还会找各种借口,掩藏自己的人。
  她断断续续帮了一些人,可终究对他们心墙高筑,到如今连多几个侍从下人伺候都有犹疑,总觉得人多会更大的麻烦。
  而她痛苦的源泉,就是因为隐隐能猜到自己不该如此,可却总以最大恶意揣度他人。
  明明本性卑劣,却又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坏的并不彻底。
  所以,对上没有心机的人,说要让自己含宝珠而死,带着周身绮罗元宝纸钱安眠的人,才会又想到了面目全非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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