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她从前听过一个说法,说是天生恶骨的人,天然就会更亲近天生良善的人。
因为他们做不到良善,所以更喜爱,更欣赏,也更佩服那些能够愚蠢,愚昧,一无所知,却仍然无比坦诚,一旦有自己想做事情,无所顾忌去做的人。
那时候的叶青釉是不信的,因为她厌蠢,极度的厌蠢,心有刚愎,难以理解那些付出极多,却不求回报,甚至还在‘错路’上徘徊的人。
可如今,叶青釉有些相信了。
如果有选择,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待在黑暗中,被滔天的恶意吞噬,以至于慢慢腐烂,发臭。
如果,她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有人能带着她,牵着她的手,走在日光下,对她说些明明不着六四,却听了就发笑的废话,笑上一整日,或许又是成千上万日的光阴......
其实,谁又愿意去死呢?
谁又愿意,连自己死去都要费心做局,规定自己如何死去才更有价值呢?
她也想活下去,不说作为龙泉城内最负盛名的瓷娘子,仅仅是像个正常人,一个活人一样活下去。
不会有人知道她鸠占鹊巢的事,不会有人知道她害人家破人亡的事,更不会有人知道漫长记忆长河中,她做的那些事.......
然后,她会嫁给越明礼。
人心难测,可如今的越明礼看起来是真的喜爱她。
她们或许在他新鲜劲淡去之前相爱许多年,他还会给她搜罗很多珠宝金银,时逢正巧时,还会拉着她去爬山,带上许许多多其实压根没有必要带的东西,十分殷勤的给她煮茶。
喝茶的时候没准还会遇见什么琐事,两人还会下意识的躲到树后听,被人再度抓了,才会想起来两人早已经成婚,已经不是未婚出游的小郎与娘子,然后互相责备,胡笑一团。
当然,互相责备这事儿应该是不会出现的,多是越明礼被她压得抬不起头,被人看一出‘河东狮吼’的玩笑,然后得一个惧内的名头.......
总之,只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们还能好好相处很多年。
在她容颜老去,彻底不能制瓷,越明礼脾气被压到底线想要纳一房温柔美妾之前.......很多很多年。
不过那时候,他们应该也有了一个,甚至是几个孩子。
那时候就已经不是讲什么情爱的时候了。
考验的,无非就是脾性,以及最后一丝善念。
她有孩子傍身,心又够狠,一定能在妾室进门之前,给越明礼一杯鸩酒。
只要死的够早,他就永远不会背弃她。
她也能像白氏与叶守钱一般,当做什么时候都没有发生,为他狠狠地哭上一回丧,然后顺手将管家权放了,寻个地方开始清修.......
这是她能为自己想到最好的结局了。
她能见到的光芒太少,以至于连越明礼能爱她一辈子的想法都没有。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至少开心过了,她也勇敢追过那抹滚烫的日光了。
往后怎么样,纵使未知,也很满足了。
叶青釉捏着伞的泛白指尖逐渐放缓,俯下身,轻轻吹了吹熟睡少年的眉眼,轻声道:
“越小公子......醒醒。”
如鸦羽一般的睫毛被暖风吹拂而动。
也许是因为太轻的缘故,对方没有醒来。
叶青釉想了想,慢慢伸出纤细的指尖去,点了一下趴伏在桌上的越明礼的鼻子。
少年的眉眼仍是紧闭,不过叶青釉敏锐的察觉到对方似乎稍稍往她反向的方向微不可查的摆了摆。
叶青釉收回手,笑道:
“小公子,莫要装睡了,我有事情想要同你说。”
“大公子这回要走的瓷器数明显多到不正常,我心中始终不安,能不能有劳你,帮我去打探打探大公子心中的真实意图,若有危险,求大公子绕我与家人一条命?”
“其实任谁都知道,杀鸡取卵的事儿不能干,更何况我们只会制瓷,也没有什么坏心,往后离开龙泉后,也愿意为大公子驱使,只要不是太过火的活计,咱们都愿意干。”
“对,我们想要离开龙泉,最好同你一起。”
“无论大公子抓到了柳家什么错处,又在暗中知道了什么事儿,都与我们没了干系,你若是真心想要将我葬入你家祖坟,与你合葬......”
叶青釉言语缓缓,压抑着不断跳动的心脏,轻声道:
“我们试一试白头到老,好不好?”
或许,这试一试的时间会很长。
不过好在也还年轻,有无数次试错的机会。
没有回应,也没有犹豫,叶青釉缓缓俯下身,在少年的唇畔蜻蜓点水一般,落下一个浅浅的吻。
虽然一触即分,可两人到底有了肌肤之亲。
可一切与叶青釉原先想的不同。
‘装睡’的越明礼没有害羞的蹦起来,结结巴巴的对她说些什么奇怪的胡话。
而她,也没有在少年的唇畔上,感觉到任何的温度。
那一瞬,叶青釉先是感觉到了茫然涌上脑海。
而后的第二瞬,才是后知后觉的滔天冰冷与寒意。
叶青釉收回罕见的温柔笑脸,将手里的伞放在桌面之上,随后方才探出手去,轻轻的试探鼻息。
鼻息.......
那里有什么鼻息。
唇畔,与脖下的肌肤早已经冷了。
所以,越明礼最迟在一个半时辰之前,就已经死了!!!
第308章 性命无舛差
很多人都说过,死生是一等一的大事。
可真有一天死气席卷近身的时候,叶青釉脑海中,只留下了一片空白。
那一片空白犹如一面正在燃烧的泛黄陈卷,自四角燃起,徒留一丝留在脑海最深处,最正中,最难以抹去的一丝余烬。
燃烧的时间太长,叶青釉好久之后,方才后知后觉想到一件事——
那日,应该还伞的。
民间百姓中有一种说法,说是‘伞’字同‘散’。
如果有借人伞,过后势必要归还,若是没有归还,便是彻彻底底的散了。
叶青釉将手轻轻搁置在少年的肩头,试图发力将少年扶起。
可也不知是她手太抖,还是他无意识的身体太过沉重的缘故。
叶青釉试了三次也没能扶起对方,只将对方略略拉离了一些桌面。
也正是此时,叶青釉方才看清楚,原先她曾以为少年是为自己寻个舒适靠枕的手臂,其实原先压根不是为了靠头,而是死死的捂着心口略上,喉咙略下一些的位置。
很熟悉的位置。
那日在山上,越小公子哮疾发作的时候,捂的似乎也是这个位置。
只是那时候他缓了过来,而如今,他好像是没能缓和过来,捂着心喉咙交界处,就这样倒在了桌上。
很静,很静。
静到一丝杂声也无。
静到窗缝中透过的日光什么时候消散也不知。
叶青釉在越来越冷的屋内站了数百息,而后才松开了扶住少年肩膀的手,往侧室的方向跌退了一步。
略显幽暗的侧室前也挂着帷幔。
叶青釉这么一退,踩中垂地的帷幔,帷幔顿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声音,摇摇欲坠,似乎在撕裂的边缘。
一瞬,似有所感。
叶青釉木着脸掀开帘幕,抬眼看去,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许久不见的刘老先生。
刘老先生比上次分别时似乎要苍老不少,须发皆白,面上沟壑丛生。
可这些都不是最引人注意的,最令人在意的,是他唇边斑斑点点已然结痂的污血。
污血从他的唇畔,一直蔓延到他的胸口,袖口,甚至连衣衫的下摆,与案几的竹席之上都沾染上了不少痕迹。
从前的和善与宽厚都已经消失,徒留狰狞与可怖。
面容扭曲的刘老先生无声无息的合眼侧躺在窗下的案几上,手边则是一杯尚且有几滴残酒的瓷杯。
叶青釉站在帷幔下,前是刘老先生,后是越小公子,没法子进,也没法子退。
她就这么站着,一直到万籁俱静之中响起了几声敲门声。
而后脚步如猫的长留带着一个木匣走进了书房:
“叶小娘子,这是郎君给你的........”
言语没有说完。
因为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被叶青釉更改过位置,刚巧可以看到面容的越明礼。
书房之中有足足三息的沉寂,而后,便是骤然变重的疾步声。
叶青釉放下帷幔之时,长留已然试探出了自家小公子的脉搏,脸色铁青的朝门外大喊:
“去请大夫......不,去请大公子回来!!!”
远处应是有人应了,随后便又是一连串纷乱的脚步声。
叶青釉没有开口,径直走到试图将越明礼从桌上扶下来的长留身边,拿起了对方随手放在桌上的木匣子,道:
“你们既还有事,我便不多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