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别杀我,别杀我!”何望歇斯底里道。
郁春明侧身一躲,就要拧住何望的小臂,但不料墙后陡然闪出了一道影子。
“他来了!”何望大叫。
郁春明心下一紧,转头去看,谁知影子一晃,竟跳进雪地,随之消失了。这时他才发现,刚刚的脚步声不过是只狍子发出的。
然而,趁此机会,何望已一骨碌爬起身,要往更深的林子里跑去。
“在那边,围上去!”另一侧,韩忱的声音响起了。
隔着很远,他已一眼看到了林子那头的两人,特警即将从铁道一侧围拢,关尧手下的刑侦大队也要自这面收网。
“他要往外边跑!”乱糟糟的叫喊传来。
伴随着这叫喊一起的,是从山洼中发出的汽笛声,咣当,咣当,咣当!呜——
坏了,有火车要来!众人心中一凉。
按理说,眼下是深夜,扎木儿仅有的三趟进出班次已经全部结束,此刻为什么突然来了一趟火车?
当然,如果昨日下午,关尧有时间看一眼手机,他就会知道,关宁所在的那趟自扎木儿前往达木旗的k6638次列车因内燃机故障,始终未能发车,直到半个小时前,这趟车才驶出扎木儿站。
而现在,刺目的车前灯已穿过山谷,照亮山口,将这片林子划分为两半的铁轨为之发出了阵阵不祥的嗡鸣。
“后退!都往后退!”关尧冲站在铁轨上的众人喝道。
他还没来得及冲上前,就已被这列车拦去了另一头,而在他的瞩目下,郁春明越过了铁轨。
滋啦——
一声刺耳的锐鸣结束,目睹了前方一切的列车长拉下了紧急制动,本就车速不快的绿皮火车缓缓地停了下来。与此同时,一截摆在废弃轨道上的货运车厢不知怎么,“咔哒”一响,向一侧翻去,里面乘载着的垃圾、煤炭、木材瞬间倾倒在地。
“车停了!绕过去!”韩忱大叫。
但就是这片刻的功夫,方才你追我赶的人已经消失了,他们来也无影,去也无踪,仿佛像是两条魂儿,飘散在了回荡着冷风的山洼中。
“别再跑了!刚刚躲在房后的是只狍子!”郁春明向何望那跌跌撞撞的背影喊道,“我们的同志到了,不管是谁要杀你,今夜都会把他抓捕归案的。”
何望迟缓地站直了身体。
这人扶着一棵树,伸了伸自己原本蜷缩着的那条“伤腿”,然后转过身,在黑暗中露出了一个笑容。
“真的吗?”他问道。
这个笑容让郁春明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他身上的热汗逐渐褪下,此时被风吹得一阵透心凉,耳中也跟着锐鸣不止,甚至难以听清何望说出口的话。
“你真的是林场所的民警吗?”何望吁了口气,大声问道,“我过去咋没在林场所里见过你呢?”
郁春明走近了两步,回答:“我是今年六月份被调来扎木儿的。”
“六月份……”何望仰起头,似乎在掐指算着什么。
郁春明并没有注意到,对面那人的另一只手已悄然绕至后背,他那鼓鼓囊囊的破棉袄下,似乎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有没有人讲过,你跟江敏长得很像?”何望已收起了方才惊慌失措的神色,他泰然自若道,“在松林街农贸市场里,我就觉得你很眼熟,刚刚终于想起来了,原来你这个小警察长得像江敏啊。”
风声很大,这些话,郁春明那受过伤的耳朵一个字都没听到,他拖着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难不成你是江敏的儿子?”说到这,何望又摇了摇头,“不对,江敏的儿子一个早死了,一个不成器,况且她那样的浪荡货,咋可能生出警察同志你这样的人物呢?”
郁春明从腰后掏出了铐子:“蹲下,把双手举过头顶。”
何望摸了摸自己高挺的鼻梁,长叹一声:“我只是想过好日子而已,你们为啥非要这样对我呢?当年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这些话消失在了风里,远处已有人追来,何望不想再等了。
他看着已经走到近前的郁春明,忽然咧嘴一笑:“警察同志,你懂啥叫冤冤相报何时了吗?”
“你说啥?”郁春明已打开了手铐。
“就是这样!”何望倏地抬起左臂,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前方。
今夜郁春明是为什么来到了北林?
因为有猎户报警,称自己为了猎枪的事而与邻居起了争执。
枪去哪儿了?
枪被“狼狗”拖走了,何望也是这么说的。
于是郁春明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躲在此处的嫌犯“易军”偷走了猎枪,并对“何望”大开杀戒,围追堵截。
毕竟,何望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符合推断,更符合之前专案组对嫌犯二人所做的大部分猜想。
比如,“易军”为什么上了k5278次列车?又比如,他们为什么会在三矿家属院内对打?
因为憎恶,因为怨恨,因为“易军”与“何望”之间很有可能存在一个无法解开的仇缘。
可是,“易军”真的在此吗?尽管这里的北林村18号是他曾经的“据点”,但在郁春明来到后,此地哪有“易军”的影子?所以,真的是“易军”在围捕“何望”吗?
过去,凭借着磨盘山碎尸案提供的信息,郁春明顺理成章地推断,因为在k5278次列车上追逐“何望”的人是“易军”,不惜花重金四处寻找“钱国伟”的人也是“易军”,而“何望”本人又高度疑似“钱国伟”,自然而然,当听到林子里的冷枪时,郁春明不假思索地把开枪的人当成了“易军”。
那么,倘若一切颠倒过来呢?
倘若“易军”踏上k5278次列车是因为被“何望”引诱呢?倘若三矿家属院内的打斗是由“何望”主导呢?
倘若今夜放冷枪的人是“何望”呢?
三矿家属院内的血迹检测结果刚刚证实了这一切,但早已被踢出了专案组的郁春明却一无所知,他把“何望”当成了受害者,当成了被围追堵截的“猎物”。
可实际上——
看似无辜的猎物才是真正的猎人。
郁春明目视着面前那黑洞洞的枪口,思绪一时凝滞住了。
“警察同志,你让我说啥好呢?”何望一改刚刚探头缩脑、怯懦惊惶的模样,重新变成了那个能与“易军”谈笑风生的“何先生”,他笑着摇了摇头,感慨道,“人终究会死,早死晚死没啥区别,今天我送你一程,往后你千万别纠缠我……”
“钱国伟。”郁春明却在这时叫出了声。
何望瞳孔一缩,食指瞬间扣紧了扳机。
“你是钱国伟……”
砰!下一秒,一颗子弹滑膛而出。
甩开众人跑在最前面的关尧脚步一刹,再一次听到了来自林中的枪声。
“春明,郁春明……”他忍不住大声喊道。
雪已经停了,风也慢慢弱了下去,不知何时,云开雾散,天角隐隐露出一轮明月。
忽然,一抹蓝绿色的光从遥远的北方升起,并飞快铺满整片天空。那摇曳晃动着的颜色如绽开的花、波动的水,将头顶的穹庐和地上的长河一起装进令人炫目的灿烂之中。
是极光,深秋之际的扎木儿迎来了今年第一场可观测到的极光。
而就是这片绚烂的极光让关尧发现,地上有血。
那血不是一滴、两滴,而是一片、两片,无数鲜红洒在白雪地上,并逐渐越扩越大。
关尧嗅到了冷铁的味道,那是鲜血的腥锈气被风吹散时留下的残余。
“郁春明……”旋即,他看到了远处那倒在雪地上的人。
关尧双腿蓦地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原本紧攥在手中的枪也几乎难以握住。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连滚带爬着来到近前,只记得自己看到了一双半睁半闭着的眼睛。
那是属于郁春明的眼睛,是一双曾含着笑意和爱意注视过自己的眼睛,而现在,这双眼睛中的光已几乎全部消散。
“春明,春明……”关尧攥住了郁春明的手。
林子的尽头是片苞米地,田埂下的稻草人在轻飘飘地随风摇摆着,粗糙的布条被极光映得五颜六色。在这片苞米地的那边,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在哭泣,哭声断断续续,却又绵绵不绝。
郁春明被这声音唤醒了,他偏过头,动了动眼睛,看到了跪在自己身侧的关尧。
“春明……”关尧失声叫道。
还活着,郁春明还活着,何望出奇地没有补枪,他居然放过了这个与他当面对峙并叫出了他真名的警察。
“叫救护车,快,快叫救护车……”关尧的嗓子里好像卡了什么东西,以至于他一句话都难以顺利说完。
对讲机在滴滴作响,那头的人不知答了什么,林子很快安静了下来。
“关尧?”郁春明用气声叫道。
他想说,你得小心,何望,不,钱国伟,这人大概就在附近。他还想说,别担心,其实我现在一点都不疼。但他什么都说不出,他只能翕动着嘴唇,吐出两个含糊不清的字来:“关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