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何望就是钱国伟,在枪声响起前的一秒,郁春明再一次真正看清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与江敏描述极其一致的脸,是一张有着高鼻梁、深眼眶和白皮肤的脸,也是一张哪怕经过了岁月磋磨,但郁春明仍一眼看出英俊过往的脸。
这张脸嗤笑着、不屑着、鄙夷着,将那伴随着火硝味的子弹送出枪膛,差一步就能将他抓捕归案的警察为此轰然倒地。
“钱国伟早就已经死了。”不知挂了多少层“面具”的“何望”唏嘘一笑,他掏出手绢,仔细地擦了擦扳机上指纹,然后将这条猎枪丢进了雪堆里。
现如今,枪就躺在郁春明的身边,和他的血一起,泡在寒冷的冰雪中。
关尧将掌心贴在了郁春明的脖颈上,那里仍在不甘地跳动着。他并不敢随意挪动这人,甚至不敢触摸那道狰狞的伤口,仿佛仅存的一口气稍稍一碰就会顷刻泯灭。
“你为啥不等我来?”关尧的声音发着抖,“我一直在找你,我找了你好久……”
他确实找了好久,林子实在太大,而郁春明又追着何望跑出太远,身后的特警和刑侦队被他们二人远远甩开,关尧跑得气喘吁吁,却始终追不上郁春明。
可失血过多的人并没有听清,或者说听懂关尧到底在讲什么,他的意识不知去了哪年哪月,只见濒死的人抬眼望向了漫天极光,然后答道:“是啊,我也在河边等了你好久……”
第56章
有人在尖叫,有人急匆匆地跑来,还有人手忙脚乱地把关尧从地上拉起,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声音。
这时,有一个小姑娘叫道:“老舅,老舅是你吗?”
关尧茫然地转过头,看到了背着医药箱的关宁和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士站在一起。
韩忱抓着她的肩膀,把人往前一推:“刚刚那辆停下的火车上有几个去往达木旗交流学习的护士,这俩说她们会战地包扎,我就把人弄来了。北林太偏,救护车恐怕得再等一会儿才能过来……”
关尧讷讷地重复了一遍:“战地包扎……”
对,战地包扎,当初去参加集训前,关宁特意说过的。
韩忱已把两人带到了郁春明的身边:“都退后,其他人都退后,保持空气流通!”
“对,对……”关尧终于从大脑一片空白中回过神了,他拉起手足无措的关宁,“丫头,这可是你郁叔,你得救他的命。”
这时,尚在懵懂中的关宁才看到倒在地上的郁春明,她倒抽一口凉气,用双手捂住了嘴。
那颗子弹贯穿了郁春明的右肩,此时鲜血已流了一地。刚刚关尧脱掉自己的警服棉衣垫在了他的身下,一个学过紧急救援的警察正蹲在一边,按着仍在汩汩流血的伤口。
“还愣着干啥?先把止血绷带拿出来!”带着关宁一起来的护士长叫道。
关宁狠狠一激灵,她立刻冲上前,抖着双手卸下了医药箱,又哆哆嗦嗦跪在了郁春明身边。
“现在室外零下十度左右,不能把衣服完全脱掉后进行包扎,先简单止血,然后再静脉注射。”护士长命令道,“你来处理伤口,我去配药。”
这是关宁第一次上手实操,作为一个通过考核需要“走后门”,给假人扎针都能把模型戳穿的半吊子小护士,眼下,她需要直面被子弹破开的巨大伤口,处理伤口处的碎肉,并用绷带填塞后背的出血点,以此阻止大量失血。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关宁咬紧了牙关,憋住了眼泪。她抬头看向正盯着自己的关尧,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从医药箱中拿出了止血绷带。
“把他右肩稍微往上抬一点。”关宁对关尧道。
关尧一手打着电筒,一手托着郁春明的脖颈,把人半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方才垫在下面的棉衣如今已经被浸得透湿,滚烫的血液在寒冷的深夜先是迅速冷却,而后凝冻成结,地上的新雪变成了暗红的冰晶,于手电筒的光下汇聚成了一片阴晦的颜色。
关尧能感觉得到,倚在颈边的人仍在轻轻地喘息着,这微不可闻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在他心上,让他清醒,也让他发疯。
“伤口填塞好了吗?是否有骨折?”关宁的护士长在一边问道。
“马上!”关宁手下动作未停,正不断将止血绷带塞进郁春明的贯穿枪伤中,她回答道,“锁骨下,子弹穿透右肩,并在后背留下了一个直径约为10cm的开放性伤口,伤患出血量大,出血颜色呈鲜红,很有可能伤到了肩颈处的动脉大血管,不过目前没有检查出明显的骨折。”
“好,”护士长有条不紊地安排道,“医药箱里只有氯化钠,没有氨甲环酸,等救护车来了,再注射止血剂以及肾上腺素。”
关宁使劲吸了吸鼻子,低头用绑带在郁春明的肩头打了一个结,她小声说道:“郁叔,我不会让你死的。”
郁春明垂在一侧的手轻轻一动,似乎是听到了这话。
十分钟后,救护车抵达,关尧跟着关宁和护士长一起,把人抬上了担架。
韩忱越过他,就要跟着一起上车,关尧却一把拦住了韩忱,然后将自己满是鲜血的棉衣丢到了他的手里:“我是春明的单位领导,如果有啥状况需要签字,只有我能来。”
韩忱一怔,旋即救护车后门合拢,呼啸着驶离了这片田埂。
坐在车中的关尧死死地抓着郁春明的手,关宁在一旁小声说道:“老舅,你别这么拽着了,人家大夫要上监护器了。”
关尧眼角一抽,几乎要掉下泪来。
正在这时,刚刚戴上的监护设备忽然“滴滴”作响,有人叫道:“他的血压一直在往下掉!”
“注射生理盐水和血管收缩剂……”
“肾上腺皮质激素在哪儿?”
“准备电击吧。”
嘈杂错乱的声音撞击着关尧的耳膜,霍然松开的那只手让他如坠深渊,瞬间头晕目眩起来。
“江心,江心你在哪里?”来自二十年前的叫喊蓦然冲进关尧脑海,他仿佛穿越时空,一下子来到了宁聂里齐河的河边,看着对岸的丘陵与杂草,寻找一个早已消失在扎木儿的人。
“江心,你在哪里?我是关尧,你能听见吗?”灌木丛中,有一个半大的男孩在呼喊。
废弃的铁轨铺在厂房外,冒着黑烟的火车“咣咣”驶来,这是夏天,是冬天,是白桦叶黄了的秋天,也是万物生长的春天。
关尧在一望无尽的金阿林山中奔跑,他眺望着远方,俯瞰着群山,天高水长,天宽地阔,想找的人又会藏在哪里?
远处长河流淌着,田埂下那金黄的苞米在风中翻滚,扛着长长锯子的伐木工人唱着歌,走下磨盘山。当夜晚到临时,夕阳堕入大地,炊烟袅袅淡去,远处的村庄中,忽地响起了一声声锣鼓,高亢的调子*从树林那头遥遥传来:
“日出都在东海南……日落都有那玉虚山,
“……我这日夜赶三关,要我今日在今天,日落西山黑了天……
“你看十家都有九家锁,只有一家那门没关,鸟奔森林……虎奔山!”
咚!咚——咚——咚咚!
“江心!”
不知过了多久,关尧终于跑不动了,他无措地望着四面八方,有鸟儿在飞,有天上的云在动,有林间的树叶在哗哗作响,可是江心呢?江心在哪里?
斗转星移。
关尧不知道。
“哥哥?”忽然,一道清脆的声音出现在了远方,那声音不似孩童时的江心,却仍旧令人熟悉,关尧听到,这声音笑着对他说,“你在这里等谁?”
我在这里等谁?关尧拔起了自己深陷在河滩中的双脚,往那田埂上走去,他想,所以,我在这里等谁?
“你不是在等我吗?”那道声音再次响起,他奇怪地问,“我一直在这儿,你咋就看不见我呢?”
关尧一诧,回过头望去,他发现了一个站在河边的小男孩,这小男孩又黑又瘦,笑起来时,露出了一嘴歪七扭八的烂牙。可是忽然间,小男孩消失了,一个颀长漂亮的男人向他走来。
“你好,我叫郁春明。”这男人说道。
你好,我叫郁春明……
那是盛夏时的一个午后,这人站在窗下,暖融融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为他那张肖似其母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关尧恍惚中意识到,自己本该在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认出他的。
滴滴,滴滴——
急救医生长舒了一口气,关宁弯腰为郁春明戴上了氧气面罩,监护器重归平稳,方才几近平直的那条线有规律地上下起伏起来。
关尧眨了眨自己酸涩的眼睛,将一滴泪掉在了郁春明的手背上。
“诶,郁叔,郁叔你醒了?”关宁惊喜地叫道。
郁春明茫然地睁着眼睛。
关宁福至心灵,立刻往后一撤身,将关尧让到了郁春明的面前。
氧气面罩上瞬间漫起了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