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不是……”
“不是?”王臻拔高了声音,“我看就是!”
韩忱气急道:“师父,我也只是去问了春明两句话,哪儿胡闹了,是关尧不分青红皂白,突然给我来了一下子……”
“我突然给你来了一下子?”关尧立刻不再沉默了,他冷眼扫过韩忱,问道,“你自己要说啥话,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要说啥话?”韩忱忿忿不平,“我说得都是实话!师父,前天从医院回来,我查了郁春明审讯艾华的记录,他问过艾华的血型,师父,你有没有想过,郁春明为啥要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啪!此话一出,整个办公室都安静下来了。
挤在门口看热闹的大小警察们一头雾水,都不清楚韩忱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事,他们开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更有甚者,竟小声示意韩忱,接着往下说。
王臻却指着他们骂道:“都给我滚回去干活!”
虽说松兰市局的王队长有“长得黑、下手黑、为人鬼”的名号,但随着他年纪渐长,又在异地办案,因此总是和蔼可亲,没人见过他发火的时候什么样儿,眼下大家突然被吼了一嗓子,顿时吓得作鸟兽散,谁也不敢凑上前听八卦了。
此时,韩忱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郁春明静静地坐着,他非常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然后说道:“我记得之前在去机场的路上,韩警官还义正严词地向我发了誓,结果这才几天,就立马翻脸不认人了。韩警官,你要是在咱们刚入学的时候就知道这事儿,你还会死缠烂打追我四年吗?”
“啥死缠烂打?”廖海民一脸茫然。
王臻沉了口气,瞪着韩忱不说话。
“我确实不是郁副厅长的儿子,但那又咋样?大家都是人,都吃五谷杂粮,都得生老病死。”说到这,郁春明自嘲一笑,“不过,当厅长的儿子,确实比当强奸犯的儿子好很多,起码,郁镇山他还算是个人。”
韩忱一抖,低下了头。
“行了,都别搁这儿杵着了,”郁春明无奈道,“师父,你自己的徒弟你带回去管教,别在我们扎木儿这小地儿折腾。”
王臻被郁春明这几声“师父”喊得气短,他推了一把韩忱,示意这人赶紧滚出去,又拉了拉廖海民,想带着廖海民一起走。
不料这老政委还沉浸在方才那巨大的冲击中,他着急地问:“小郁,到底啥是死缠烂打呀?”
等人都走,办公室里只剩郁春明时,方才一直沉默着的关尧终于开了口,他说:“对不起。”
“你对不起啥?”郁春明诧异。
“我……”
“你想揍他多久了?”没等关尧回答,郁春明又问。
这可把关尧问住了,他仔细想了想:“大概是他来林场派出所的第一天。”
“第一天?”
“对,第一天。”关尧动了动已经站得有些发麻的双腿,走到了郁春明身边,“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有多准?”郁春明问道。
关尧挑了挑眉,没有回答。
郁春明却说:“你不该跟他动手的,给自己落个处分,得不偿失。”
“不行,”关尧很认真地回答,“我答应过你的。”
郁春明不懂:“你答应过我啥?”
关尧看向他:“我答应过你,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你。”
郁春明怔住了,因为,这不是关尧答应他的话,而是关尧答应江心的话。
“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你!”二、三十年前,不到十岁的关尧站在林场职工家属院的高台上,义愤填膺地说。
江心站在高台下面,看着他刚被二胖打破皮的嘴角,眨了眨眼睛。
关尧有些不满,他强调道:“我没骗你。”
“可是……”江心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可是,你连二胖都打不过。”
“怕啥?”关尧想了想,说道,“等将来有天,咱俩也跟那门口的巡防队员一样,能穿着制服在街上溜达的时候,就没有人能欺负我们了!”
江心回答:“关尧哥哥,穿着制服的不是巡防队员,是警察叔叔。”
关尧一摆手,严肃地说:“那就当警察,等咱俩长大了,一起当警察,到时候,不光别人不敢欺负咱们,咱们还可以保护那些被欺负的人。”
江心有些不相信,他问道:“关尧哥哥,我也能当警察吗?”
“当然可以,”关尧跳下高台,把长得像个小豆丁似的江心往怀里一揽,“到时候,咱们一起惩恶扬善,锄强扶弱,就做……就做评书里讲的那种大侠!”
风把杨树吹得沙沙作响,阳光从叶子的间隙里倾泻而下,两个小不点儿的身上映着点点光晕,关尧说,江心,你别着急,咱们一眨眼就长大了。
果真,他们一眨眼就长大了。
太阳升起,照得屋内窗明几净。
关尧俯下身,轻轻地吻了吻郁春明的额头,他说:“我得信守诺言。”
郁春明闭上了眼睛,等着关尧顺着他的眉骨,一路往下亲去。
两人的呼吸交叠在一处,仿佛是两条无形的线,纠缠在一起。正如他们的生命,几乎从出生的那刻起,就注定了此生将会相互交融。
郁春明凑上前,用鼻尖蹭了蹭关尧的脸颊,他笑了一下,说:“我也信守承诺了。”
关尧从未对外人讲过,他近乎执念地要留在扎木儿是为了什么,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坦诚地说,他在这座边境小城中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两人也记不清二、三十年前的点点滴滴,但时间又似乎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原地,让渐行渐远的两条线重新相交。
郁春明说:“我大学毕业那年,被郁镇山用一张亲子鉴定报告送出了郁家的大门,当时我一个人,拎着行李箱,站在松兰火车站,不知道该去哪儿,可是突然一抬头,发现大屏幕上的时刻表滚动到了一趟回扎木儿的火车,我就一下子想起来,我也不是无处可去,有个人还在扎木儿等我。”
关尧目光一颤,情不自禁地收紧了环抱着郁春明的手臂。
“于是,我就买了票,上了车,然后回了阔别十几年的扎木儿。”郁春明注视着关尧,“可惜,那次我没能找到你。”
“我还没退伍。”关尧轻轻一叹。
“是啊,你还没退伍。”郁春明唏嘘道,“我问了很多人,有人说你跑南边做生意了,还有人说你当兵立了功,日后要留在部队里发展,更有甚的,说你大概是死在那场大火里了。我找不到知情的人,连奶奶和关娜都找不到,我去了扎木儿武装部,却被人家告知军改之后部队番号变动极大,招你走的老单位已经改制,现在你在哪儿、有没有退伍,谁都不清楚。我只好在咱家院门口站着,想找个脸熟的人打听打听,可那天我从天亮等到天黑,一个人都没找到。我也没敢上楼去,生怕被江敏发现。到了最后,我只能拎着箱子回来,独自坐在火车上,万念俱灰。”
“春明……”
“然后就是那个时候,韩忱出现了。我都弄不清这人到底是咋趁虚而入的,他居然查到了我的车票信息,一路追来了扎木儿。要知道,这货追了我四年,软磨硬泡、死皮赖脸,无所不用其极,以至于我真的以为,他在情真意切地爱我。”郁春明说,“当时我被赶出家门,大件行李只能堆在郁畅的宿舍里。那个暑假,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韩忱却把我领回了他的老家,还说他要照顾我一辈子,要跟我白头到老。我当真了,关尧,我当真了,可能二十出头的我就是那么天真……”
关尧没说话。
是啊,他能说什么呢?
这是郁春明头一回给他讲自己是怎么和韩忱在一起的,这些话他不愿意听,但又不得不听着。
郁春明说:“我天真到整整本科四年,竟然都不清楚我的同学全知道,我爸是咱们省省厅的副厅长,我天真到考入市局之后,在他们内部遴选的时候,好说歹说劝我师父给韩忱一个机会,让他进市局刑侦支队。关尧,我这么做,是因为我以为韩忱爱我,哪怕是在去年爆炸前一刻,我把他挡在爆炸源后,我都无怨无悔。可实际上,韩忱根本不爱我,他只想踩着我往上爬。”
关尧动了动嘴唇,却没能说出想说出口的话。
“他认为,我是郁镇山的儿子,所以一切错误由我来承担,我也只会破层油皮,可如果他来承担,那他能不能继续穿着这身衣服当警察都不好说。”郁春明一顿,“所以他就把所有错误都推到了我的身上,关尧,你知道吗?去年松兰6·13碎尸案,我去‘易军’的住所侦查,在那里发现易燃易爆化学品和地图后,第一时间通知了韩忱,要他立刻马上从汽修厂里撤出来,可他急功近利,一定要把尸块全部打捞起来才肯结束。我在去的路上,不断用对讲机联络那边,要求他带人离开,但韩忱从始至终都没有听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