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因心里存了事,他没注意路,习惯性往卫所方向去,到城门前被守卫认出, 笑道:“李校尉, 这个点了还出城呢?”
李审言回神, 摇摇头, 在守卫疑惑的目光下往回走。
万家灯火燃起的时辰,行人渐稀, 青烟四起。走着走着,李审言驻足望向天幕,远处霞光隐去,转成一条狭长的白线。
停顿了会儿,阿蛮拱他手臂, 李审言唇畔闪过一丝极淡的笑, “你还是这个急性子。”
阿蛮打个响鼻,像在哼声。
他继续迈步,眼前忽然出现熟悉的马车, 双目一动,身体下意识在隐蔽处观察。
李秉真被人恭送出店,紧随其后的伙计则将锦盒双手奉至藏翠手中。
这个人李审言识得,是京中有名珠宝阁——明妆的掌柜, 向来眼高于顶, 只在面对达官贵人时有笑脸。
掌柜无疑识得李秉真身份, 恭恭敬敬地用袖口扫了扫车沿, 再请其上车。李秉真则微微一笑,似乎说了些什么, 掌柜连连点头。
两人对话的当口,李审言视线在几人身上来回游走,确定只是简单地买东西,笔挺身姿渐渐变得散漫,微倚着阿蛮。
皇帝其实不喜欢太过聪明的人,他在相处中慢慢琢磨出了这点,所以和那位相处,偶尔要做出蠢笨模样讨其欢心。
少年时也许会觉得屈辱,在经历那些事后就能明白,尊严是最无用的东西。
不过,有句话他没有骗人,对于这位血缘上的兄长,他确实没什么深恶的仇恨,虽然不喜欢李秉真温文尔雅的伪装,但止步于不喜欢,有时还会觉得,对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他最厌恶的,首先是李德,其次是大长公主杨淑容。
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后,过了一刻有余,天幕完全转暗,夜色渐明,齐国公府大门出现在眼前。
明亮灯笼散出黄澄澄的光,既照亮门前石阶,也映得步出大门的女子面容生辉,衣袂随风轻摇,宛若月下仙子。
她确实有副好相貌。所以刚进门时,就引得一些仆妇私下感慨,又因会收买人心,迅速获得一众赞誉。
连那样挑剔的杨淑容,都忍不住对她温言细语,偶有责怪,也会在她的泪水下心软。
李秉真颇为讶然地迎去,口中说着什么,无非是些“怎么出门迎我”“当心风大”之类的话。
两人站在一起,确实像那些人评价的那样,一对玉做的璧人。
李审言摇着懒散的步伐,现身朝大门走去。
……
“是李审言。”清蕴低语,身侧李秉真抬首,淡淡掠去一眼,朝来人点头。
夫妻俩没作停留,简单示意后就抬步朝内院去,任身后视线远去。
步入甬路,草木清香、虫鸣以及天际逐渐显现的星子,都在让两人速度变慢,左右自觉保持距离。
“这是夫人第一次到门前接我。”李秉真轻声道。
听出他语中惊喜,清蕴慢声,“你如果喜欢,今后每天都接。”
李秉真摇头,他不是需要妻子这种等候来点缀自己的人,只是感到高兴。
他看得清楚,清蕴嫁进国公府后所做一切,大都是向“温柔”“贤淑”“知礼”等词靠近,对自己也是敬重有余,真正的男女之情难寻。
所以今夜这小小的主动,格外让他欣慰。
抬手拍了下那脑袋,得见清蕴明亮中含着些许疑惑的目光,李秉真怡然,“今夜想小酌几杯。”
他平时不能饮酒,真正能喝的,就是张颖特制的药酒。
味道比不得真正的佳酿,偶尔想抒怀时,也可来上几杯。
清蕴想想,应了。
备上十余小菜,药酒,葡萄酿,仅夫妻俩对饮,也玩起飞花令来。
正是因只有他们俩,对飞花令的玩法就未曾拘泥形式,不拘位置,不拘“花”字,可随意以星月江河为令,罚酒后出题者为先,既能背诵名篇诗句,也可自己作诗,十分自由。
玩着玩着,竟又成了诗句接龙。
虽然清蕴喜爱看书,才华不浅,但李秉真毕竟整日混迹翰林院,整日琢磨诗词文章,总能“不小心”胜她一筹。
不知不觉快饮尽两壶,清蕴感到眼前渐出重影,不由斜手撑额,水亮的桃花眸微眯,懒懒想了半晌,“妙用何曾间古今。”
李秉真思索,“今我作夜游,千载当隗始。”
“五言对七言,不可。”清蕴笑吟吟,“世子,饮酒。”
她双目含嗔,发髻微松,斜斜露出金钗,尽态极妍,令李秉真不由自主地心跳微快、血脉偾张,几乎是眼也未眨地欣赏着只有他能瞧见的美人、美景、美情。
“是该我喝。”他道,随后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放盏时,清蕴竟已含笑闭上眼,撑腮小憩起来。
李秉真又看了会儿,不自觉露出笑意,看着她慢慢从臂间滑落,伏倒在桌,一副不胜酒意的娇憨模样。
这倒是少见。
“夫人。”他轻唤一声。
无反应。
“猗猗。”他又唤。
依旧无声。
李秉真起身,略晃了两下,才发现自己饮了几杯,竟也有酣意。
或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上前抱起清蕴,放入床榻,再转身合窗。
月隐中天,星光大盛,李秉真看着,不由浮现出他刚才想到的第一句诗,“今宵绝胜佳人共,卧看星河尽意明。”
但若是接出这句,就无法得见她含笑催酒的娇态。
想到这儿,李秉真也不由怔住。
李少思啊李少思,何时起,你想的也尽是这些了。
他笑了下自己,没唤女使,自己打湿巾子,帮清蕴解去外袍,擦过脸、颈、手、足,途中还被她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手,似是不耐烦。
李秉真毫不在意,自行洗漱后归榻,对上清蕴睡成一道粉霞的面颊,终是忍不住轻吻了下。
怕自己在她熟睡时做出不合时宜之举,李秉真没有往下,蜻蜓点水后就分开。
“好梦,猗猗。”他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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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雀啁啾,清蕴悠悠转醒,完全不记得自己如何上榻,如何入睡,唯有李秉真温柔的目光一直在记忆中浮现。
坐起身,长发随之散到身侧,隔着屏风,隐约瞧见李秉真的身影。
藏翠正在轻手轻脚地服侍他穿衣。
她弄出动静,李秉真很快转过来,“可有头疼?”
清蕴摇头。虽然喝了两壶,但半酣的感觉正好,只是一夜好眠,没有其他影响。
“那就好。”李秉真道,“今天是讲学的日子,需得早些去,朝食就不能一起用了,我尽量早些回家。”
说完,示意她之后记得去明镜台前察看,低头吻她发顶,再转身离去。
起身到窗边,看着他走出小院,穿过甬路,身影在廊下消失,清蕴再转至明镜台,一眼就看见那精美的绸缎盒。
轻轻打开,里面正躺着一对莹润的珍珠耳坠,通体呈淡紫,硕大饱满,令人一见便忍不住喜爱。
伸手抚过,清蕴决定,今日便挑一身和这对珍珠耳坠相配的衣衫。
她出声唤人,入内的正是白兰白芷二人。
月舍虽有六名女使,但贴身服侍的一般仍是她们俩,春夏秋冬四女很少入内室伺候。
洗漱净面,换好衣裳后,白兰给她梳理发髻,清蕴道:“再过半月,就是你生辰了罢?”
白兰笑道:“正是,夫人每年都记得呢。”
对于身边重视的人,清蕴都会很细心。
镜中望去,身后白兰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清秀可人。
想到她今年已有十八,按照建朝习俗,有些事不可避免,清蕴自然而然问:“此前你说家乡有过了十八再定亲的习俗,如今可有什么打算?”
白兰未签卖身契,但跟随她这么久,她自然不会忽略这种大事,也不会因用惯人而强留。有些事若故意忽略,或不予重视,反而容易招来麻烦。
动作慢下,白兰轻声道:“我们一家是逃难来的京城,这些年好不容易在这儿站稳脚跟,也不认得什么人。娘的意思是,在左邻右舍中为我找个熟人,若看中了,便定亲,嫁得近,还方便照顾。”
这个做法很容易理解。清蕴颔首,见白兰仍有话说的模样,便没有开口。
白兰继续道:“可我不想。”
轻轻转动眼眸,清蕴问,“那你是……?”
白兰欲言又止,面色犹豫,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终于在清蕴温和的目光下道出想法,“其实我早有心仪之人。”
听到这儿,调弄脂粉的白芷眼皮微微一跳,不知想到什么,心中有不好预感,抬头望向两人。
白兰俯身半蹲在清蕴面前,即便觉得羞于启齿,还是仰首,略带祈求地看向主子,“我……喜欢陈危,可不敢亲自向他表明心意。他最是听主子您的话,夫人可以帮我问问吗?”
清蕴面上仍带着笑,脑海里已空白了一瞬,“陈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