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黄河护堤向来用糯米灰浆浇铸铁榫, 唯有柳家经营的采石场才产这种遇水膨胀的青岩。他们用青石,对户部报账时用的是花岗岩的价,无非是想偷工减料, 从中牟取利益。
起初被检举,他们还编出前朝治水用书,说青石遇水则固,是神石。被人用事实揭穿后, 就立刻说是工部其他人擅自伪造账目, 从中受贿。
审讯中, 有人受不住牢狱之苦自尽, 刑部搜查其家时,发现了工部受贿官员的名录, 其中王宗赫就在首位。
王宗赫有没有受贿,自家人最清楚,他根本不缺银子,也不可能收这种钱。但柳家人铁了心要拉王家下水,根本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最重要的是,河堤已经修建得差不多了,即使现在重修,也注定晚了。
这个道理,清蕴明白,王贞、王维章等人更明白。
郑氏则更操心儿子的安危。
王宗赫被单独押在刑部大牢,因他的案子,作为大理寺卿的王维章也被暂时停职在家,朝堂上能够明面走动的王家人就剩王维清一人。
王宗赫被关押的第五天,清蕴在书房听长辈们商量,话说到一半,郑氏忽然开口,“陛下不是很听清蕴的话么?让她去找陛下就是。”
王维章皱眉,“慎言!”
郑氏:“我说的有什么问题?谁不知道小皇帝对她喜欢得很,为她能够顶撞太后。年纪再小,那也是皇帝,一言九鼎,难道连放个人的权力都没有?”
随后继续不阴不阳道:“三郎为了娶她得罪先帝,处处受排挤,要不是他自己有本事,早就被罢官了。如今好不容易挣出些局面,又叫人平白连累,说到底,祸根在哪儿还未可知。”
这话是在暗喻九岁的文昭帝也对清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连王贞也听得刺耳。
清蕴:“祸根在哪儿?母亲不妨说清楚。”
郑氏冷笑,“你能问,我却不好意思说。”
她认定面前人是红颜祸水,一次又一次祸害儿子。早知如今,当初她拼死也要拦着儿子娶陆清蕴!
清蕴没有动怒,“母亲既然要论祸根,不妨摊开算。去年太后强征陇右军田,三哥在奏疏里用朱砂圈出柳氏私铸兵器图样,柳尚书可是当朝骂三哥为‘竖子’?”
郑氏怔住。
“您总说三哥因我触怒先帝,却不见他执意清查禁军空饷时,有人往御前递了十几道弹劾折子。”清蕴看着她,“真正要他命的,到底是小儿女情谊,还是挡了别人百万雪花银的财路?”
平时郑氏挑刺为难,清蕴可以视而不见,也可以圆滑周旋,但她不会一味柔顺。
“母亲此刻逼我入宫求情,是要让陛下看见王家与柳氏撕咬,还是提醒太后该灭谁的口?”清蕴突然抓起案上几张纸,泛黄纸页放在郑氏面前,“这供状里夹着柳氏钱庄的兑票存根,三哥若真受贿,怎会用柳家商号过账?”
“您比谁都清楚三哥不会碰脏银。”清蕴的声音陡然转轻,"可您对事实视而不见,而是在这里为难于我,甚至要借我挑起太后怒火,到底是怕三哥死,还是怕他活呢?”
郑氏哑口无言,她那些话确实有大半在发泄怒火,没想到会被一条条地驳回,又怒又怔,脸色青青白白。
王贞失望地看着儿媳,这么多年了还是没长进,喜欢钻牛角尖,遇事就冲动。
他对儿子道:“明天你拿我的玉牌进宫,不必求情,只管问陛下和太后讨要三司会审的恩典。”
起码得要个相对公平的裁定。
王维章应是。
王贞再转向清蕴,“你单独随我来。”
清蕴:“是。”
王贞交待的什么话,其他人不得而知,郑氏转头被丈夫训斥了顿,不甘心道:“就算我冤枉了她吧,三郎是她夫君,现在有难,她去求求人怎么了?还是说她的面子比三郎性命还金贵?”
王维章:“……”原来刚才说了那么多,她压根没听进去。
心中有了成见,确实难以保持理智,王维章也没继续责怪妻子,只道:“这事我们心里都有数,他少不得要吃点皮肉苦,一味埋怨清蕴也没用。你实在着急,就陪母亲去礼佛吧。”
郑氏犹豫会儿,还真陪秦夫人礼佛去了。
**
清蕴没打算进宫,就算文昭帝愿意帮她,也没多少用处,他根本做不了主。
她进刑部牢狱去看了王宗赫。
刑部大牢深处飘着腐草与血锈的气味,清蕴跟着狱卒转过三道铁门。
最里间的牢房里,王宗赫正借着高窗漏下的天光在墙上写算,听见锁链响动时指尖微顿,石灰墙上留着半道未写完的堤坝截面公式。
“三哥倒是清闲。”等狱卒退到远处,清蕴才开口,手指拂过栅栏。
她今天特意穿了暗纹不起眼的雪青襦裙,鬓边珠钗换成银簪,在王宗赫眼中,像支误入幽暗处的玉兰。
“这里潮气重,该穿件披风来。”
“没那么凉。”清蕴从食盒底层取出温着的药盅,“母亲很担心你,在广济寺供了长明灯,父亲前日面圣,提了三司会审。”
她把家里的消息一一道来,目光扫过他手腕,那里留下了几道结痂的伤口,果然有人对他用了私刑。
王宗赫接过药盏,忽然握住她欲缩回的手,看起来像是久违见面的小夫妻亲昵。
“青石遇水膨胀的周期是六个月左右。”王宗赫声音很轻,拇指摩挲着她掌心薄茧,“算着日子,秋汛该到开封府了。”
清蕴微顿,“你的意思是……要决堤了?”
王宗赫低声,“很多人就在等这个。”
其中最有势力的一方,也是她最熟悉的那个。
等溃堤之日,恐怕就是“清君侧”檄文传檄天下之时。
王宗赫入狱以来,慢慢理清了接下来局势走向。如果可以,他其实想保住黄河护堤,但柳太后不容他,其他人也不敢补救。
一旦溃堤,影响的是几十万百姓和万亩农田。朝堂间的争斗,要牺牲这些百姓的性命,无论于公于私,王宗赫都不忍。
也是因此,王宗赫认为,即使齐国公夺位,也不见得比先帝、柳太后仁慈多少。
相识十几年,又作为夫妻共处两载,清蕴看得出他的想法,“三哥想做什么?”
王宗赫:“陈危手中有兵,他是你的人,之前凭借‘捐输筑堤’得到漕运专权的背后,也是猗猗你,对不对?”
他这样敏锐,清蕴一点也不意外这些事被他察觉,点头。
“我知道猗猗你有抱负,有决断。”王宗赫静看她,“所以有件事,现在恐怕只有你能做,你会做。”
…………
仲夏的暴雨来得又急又猛,黄河水裹挟着泥沙奔腾而下。彰德府的堤坝在第七个昼夜的冲击下轰然溃决,浊浪如脱缰野马冲向下游三州十八县。
像王宗赫预料的那样,溃堤来得既迅速又猛烈,黄河两岸农田尽毁。
千里之外的云南军营里,齐国公捏着最新线报霍然起身:“开封到归德全淹了?”
马青点头,“柳氏用青石筑堤,遇水膨胀反而加速溃坝。现在百万灾民堵在徐州官道,柳太后竟下令...”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
“下令什么?”
“射杀流民。”
帐外惊雷炸响,把齐国公双眼照得雪亮。他抓起佩剑大步流星往外走,召来麾下所有将领,把京城的事一一道来,问道:“柳氏祸国至此,诸位怎么看?”
帐外暴雨如注,火把在风中明灭不定,十余名将领分列左右。
马青率先道:“请将军即刻发兵!柳氏用青石筑堤在先,屠戮灾民在后,天怒至此,正应檄文所书——诛奸佞,正天纲!”
齐国公抚抚须,没说话。
参军赵镇接着道:“徐州流民已聚七万之众,可效光武昆阳故事,以‘代天抚民’为旗号。只要放出‘李’字帅旗,三日之内必成燎原之势。”
眼见齐国公沉默不语,似在犹豫,其余人立刻七嘴八舌说起来,有拿天意相劝的,有让他为李氏族人考虑的。
齐国公最后看向难得沉得住气的儿子,“你怎么想?”
他想知道李审言的看法。
李审言横刀倚在灯台边,闻言嗤笑一声:“黄袍都备好了,还要演这出三请三让的戏码?”
帐内霎时死寂,暴雨砸在牛皮帐顶如擂战鼓,将领们面面相觑、尴尬至极。要是孟嘉在这儿,估计恨不得跳起来捂住李审言这张嘴。
李审言可不管别人看法,拔出剑,剑锋扫过沙盘里象征京城的木雕,“人要杀,檄文要写,但我可不是给泥腿子打头阵的丧家犬。今夜取道汉中,七日破潼关,柳氏那些裹着绸缎的禁军够我磨刀么?”
齐国公冷笑,“狂妄!”
“您当初杀京城来使的时候,不也是顶着十二道金令箭?”李审言反讥,“如今倒讲起什么名正言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