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清蕴没惊动孩子,自己缓步走到江衡身后。
檐角垂落的夕照余晖洒在宣纸上,七岁孩童正咬着笔杆凝眉苦思,面前摊开的算题墨迹未干:
“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王宗赫瞥见题目微微侧目,这题在户部清丈田亩时常用。却见江衡突然用笔在纸上写道:“首日两鼠各进一尺,共掘二尺,余三尺。”
“次日大鼠翻倍掘二尺,小鼠减半掘半尺。”江衡念念有词,“次日合计二尺半,两日共掘四尺半,仍余半尺。”
清蕴见他要提笔写第三日,出声,“且慢,第三日未过完便会凿穿。”
江衡闻言怔住,盯着余下的半尺墙垣,反应过来,“是了,大鼠第三日该掘四尺,小鼠该掘四分之一尺,但只需再凿半尺......”
他抓过三枚铜钱排开,重新计算。
算着算着,突然涨红了脸,被某处困住。
王宗赫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算筹符号,忽然出声:“何不用累黍法?大鼠第三日每时辰掘三又三分之一寸,小鼠掘八又三分之一分。”
他边说边提笔写下方法。
江衡似懂非懂,“这分数如何运算?”
清蕴笑了下,“这便是朝廷设算学馆的缘故。”
说着,将整套算法在纸上列出,渐渐凝成江衡恍然大悟的欢呼:“是七个半时辰!所以总共两日又七个半时辰!”
姜玲捧着新蒸的槐花糕过来时,正看见孙子举着算纸开心,身侧两人都含笑看着,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也露出笑容,“衡儿,休息会儿,别总盯着书。”
江衡很听话,回头看两位客人,起身道谢,“多谢陆姨,多谢陆姨父。”
姜玲稀奇,“衡儿怎么知道这是陆姨父?”
江衡指着王宗赫腰间垂挂的鱼符:“上回陆姨来送书时,袖口沾着松烟墨的香气。今天陆姨父衣摆也带着同样墨香。”
“而且……”他眨眨眼,“两人站在一起时,他左手总护着陆姨——娘说,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留心不让对方撞到梁柱。两人手臂碰触时,陆姨对他也完全不设防,可见两人很亲近,感情也好。”
果然是那个人小鬼大的江衡。清蕴点点头,王宗赫也难得露出笑意,对江衡的观察入微和其评价的“感情好”很很满意。
“很聪明。”
江衡面上带着孩童的小小骄傲,“当然,我日后可是要做状元的。”
清蕴:“我身边这位就是状元郎。”
江衡露出惊讶,默默看了人半晌,然后点头,“确实是我想象中的模样。”
几人都被他的话引得笑起来。
王宗赫曾经好奇清蕴怎么会和一个陌生人一见如故,还对其家中孩子多加照顾,此刻一见,也对江衡生出了爱才之心。
他暗暗看了眼清蕴。
如果和表妹有孩子,无论男女,大概也会是这灵慧活泼的模样。
这厢,清蕴从江衡在书院读书的话题切入,引到他和静王的交往,随后不经意问:“你觉得静王怎么样?”
江衡眨眼,“殿下天资卓绝,有万里挑一的聪颖。”
“性格呢?”
江衡:“殿下喜静,眼光也高,不是看中的人,不会轻易搭话。”
这是孤僻的另一种说法。
清蕴从他的神色中确定了自己的猜想,江衡作为一个外人能够打破杨翊的心防,被其接纳,肯定有旁人不了解的长处。
如果请他帮忙,可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姜玲这儿待了近一个时辰,清蕴才和王宗赫拜别江家人,再度归家。
她轻轻倚靠着王宗赫,解释自己所为,“同龄人之间也许更容易沟通,江衡很聪明,有他在,也许会事半功倍。”
王宗赫赞成了这个想法,随即不经意道:“猗猗对这家人似乎有些特别。”
清蕴:“姜姨她……有些像我母亲。”
王宗赫抚她长发的手顿住,愧疚怜惜闪过,明了清蕴的想法,“对不住,我……”
“没事。”清蕴敛眸,“我早就不再在意那些事,之所以会和姜姨保持联络,也是觉得和她有缘分。”
她语气含着浅浅的遗憾,这种平淡又恰到好处的情绪迅速让王宗赫放下了那丝疑惑,“人生难得有缘,江衡注定大有作为,今后若有机会,我会帮他。”
清蕴:“多谢三哥。”
王宗赫的回答,是轻轻吻了下她的发顶。
不用仔细观察,清蕴也知道,表哥不会纠结于她与完全扯不上关系的姜玲结缘之事。他很敏锐,敏锐到能够先一步察觉她的情绪,进而下意识避开让她不开心的提问和追究。
这样的对话,也早就在清蕴脑海中设想过无数遍了。无论是谁提出疑问,她都有应对的方法。
如果是李审言,他应该不会立刻安抚她,更可能做的,是紧紧盯着她,从她神色中找到蛛丝马迹,然后再漫不经心地表示,随便她隐瞒什么,有事不要忘了找他帮忙。
靠在王宗赫怀中,这些想法就在清蕴脑海中慢慢冒出来,不停盘旋。
今天她对李审言说的话十分出格,恶劣中甚至带了一丝不该有的戏弄、挑()逗。当时她确实有丝奇怪的愉悦,但事后回想起来,清蕴意识到,不该这么做。
她不该迈出第一步。
清蕴忽然抬眸,这个动作让王宗赫疑惑,随即惊讶。
清蕴竟主动吻了他。
转瞬即逝的讶然后,他很快反守为攻,低头吻下去。
夫妻之间的恩爱太多,从细小的动作中就能察觉到对方此刻状态。为了避免在马车上发生不该发生的事,这个吻被适时停了下来,王宗赫看着怀中唇瓣水润的人,动作止住了,有些身体反应阻挡不了。
他低声,“怎么了?”
清蕴:“三哥刚才风姿太盛,没忍住。”
王宗赫想起自己为江衡解疑答惑的时刻,不由低低失笑。
官场上挥斥方遒的时候那么多,都没能吸引清蕴,没想到仅仅是教导一个七岁的孩子,就能得到她的热情。
他难得开玩笑,“那我该收江衡为学生。”
清蕴也笑了下。
在这样的细声私语中,马车抵达王家。
回到春诵堂,夫妻俩以商议事情的由头屏退下人,白日里也彻彻底底荒唐了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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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审言被一声夸赞搅得心不在焉许久,等恢复意识时,发现人已经回到了国公府,孟嘉不知何时坐在身边,正张嘴说着什么。
滔滔不绝的当口,孟嘉停下喝了口水,“你觉得怎么样?”
李审言:“什么怎么样?”
孟嘉:“……所以你刚才一直没听?”
李审言不承认不否认,眯着眼懒洋洋的模样看得孟嘉拳头硬邦邦,不停告诉自己,面前这人打不得。最重要的是,打不过。
他重复了遍,“我说,柳太后不肯认罪,反过来痛斥将军的六大罪状,可以从柳阁老和王家入手,请他们联手写一篇檄文。”
李审言:“嗯,可以写。”
孟嘉:“你确定?”
见李审言毫无反应,他笑了笑,“好,那我就去禀告将军,去请王侍郎为其写一篇讨柳檄文。”
随后又道:“本也该是如此,我看将军特别欣赏王侍郎。此事一了,柳阁老定不会再留任,王侍郎是最有可能接任其位的人。”
第92章 太子李审言
“将军?”齐国公被唤回神, 不知不觉间,他手握住了正冒着热气的瓷杯,一看就滚烫无比,惹得身边人投来诧异目光。
他迅速理好神色, “继续说。”
出声的是齐国公从出兵云南后, 就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军师, 名秋延, 人唤秋先生,也是他身边难得不通一点武艺的人。
能够独自领兵作战的人不可能没有一点谋略, 齐国公麾下有好几位智勇双全的武将,但单论智慧,还没人能比得过运筹帷幄的秋延。
当初能够兵不血刃抓了赵良、云开等几位土司,都归功于他的出谋划策,所以那些武将都对他很服气。
唯一可惜的是, 秋延身患恶疾, 必须好好休养。他准备等局势定下后,就告别齐国公,携妻女回江南老家。
秋延抚须, 扫过齐国公的脸,“我的意思是,王家有意投诚,王三郎和陆夫人主动为您解决了两件大麻烦, 论功行赏, 他们不仅不能落下, 还要重赏。将军一直苦于身边鲜少文臣, 依我之见,王三郎有宰辅之才, 若将军能放心用他,他也定会效忠于您。”
齐国公:“陆氏那儿,她不一定愿出这个风头。”
在齐国公眼中,曾经的儿媳娴静守礼,虽然聪明,但不是爱名利的性子。如果事后大赏她,有可能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秋延笑了笑,“曾听将军说过陆夫人之聪颖,她既然愿意为将军做这些,想来也并不会想一直籍籍无名。将军为何要因为她是一个女子,便觉得不适宜名声太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