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卷来的细沙一层层铺展开来,遮住了黑黝黝的缺口,在夕阳下金灿灿地闪着光辉,与辚辚海面完美融在一起。
  数千年过去,二郎真君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第一次得到了片刻平静。
  金蝉子又拈起一枚棋子,放在面前细细端详,口中打趣道:“有红颜知己若此,真君还有何……哎呦!”
  他痛叫一声,手中棋子落在棋盘上,将布好的局打落一片。
  一只金鼻白毛小鼠迅速从他手指上逃离,有些心虚地瞪着乌溜溜的小眼睛,忽垂下头,小腿一蹬,便又钻回那阔大的僧袍袖子中。
  “好孽畜!”金蝉子笑骂道,“不助我,反害我,这棋输得着实意料不到。”
  他站起身,拂一拂衣袖,将那白毛小鼠托在手上,起身施施然走了。
  琴声仍未停,黛玉甚至没有抬眼看他一下,杨瑛伏在石台边,已昏昏睡着。
  镜湖边,抚琴者一人,听琴者亦只一人。
  余晖落尽,弯月挂上山脊,琴声犹未停。
  杨戬站起身,走至黛玉身后,看那纤纤玉指已有些红肿,白玉般的额头挂着细珠。
  他按住琴弦,柔声道:“别弹了,我已好多了。”
  黛玉停下,将手指收入袖中,望着琴弦,轻声道:“你的心事,只要愿意说,我总是愿意听的。”
  良久无回应,杨戬只是站着,手还按在琴弦上。
  黛玉鼓起勇气,接着道:“若不愿意说,便让我弹琴给你听吧!”
  杨戬低声道:“我是个不快乐的人,只会带累了你。”
  他收回琴弦上的手,慢慢走开了。
  凤操琴“铮”的一声回响,久久未散。
  杨瑛挣开眼睛,睡眼惺忪道:“结束了吗?谁赢了?”
  她转至黛玉面前,吃了一惊道:“你怎么哭了?谁让你落泪,我去替你报仇!”
  “不用,”黛玉含泪摇头,道,“不过是感受到了人心底的苦,一时感触罢了!”
  杨瑛笑道:“你心太软了,我就不太在意这些,有吃有喝有玩的,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黛玉定睛看她,忽然笑道:“你若是见到我小师兄,必能成为知己!”
  “小师兄?”杨瑛来了兴致,“也是仙老弟子吗?为何此次不带来昆仑山呢?”
  她连珠炮般地问了下去,黛玉指着琴几、琴凳等物,道:“将这些我搬回去,我就告诉你。”
  “你为何自己不搬......”话语未完,触及黛玉苍白的面颊,疲累的身姿,杨瑛将话尾吞回肚里,一挥手道:“好啦好啦,一抬手的事儿!”
  她拿出五罗金帕,迎风一抖,将各样物事尽皆收罗进去,背在肩上,回首向黛玉笑道:“你那玉镯虽快,可不及我的帕子用途广哩!”
  黛玉微微一笑:“好,你的更实用。”
  夜间,她躺在床帐内,辗转半夜不能睡着。
  前世,这般让她牵肠挂肚的唯有宝玉,一朝泪尽人逝,那份心思也就渐渐淡了,余下的亲情居多。
  再世为人后,让她放在心上的,是祖师和悟空,都是宠她护她的人,并不惹她牵挂。
  如今,这世上又多了一个让她睡不着觉的人,二郎真君杨戬!
  他是三界顶级战神,一身本事也许只有大闹天宫后的小师兄抵得住,可想起这个人,黛玉的心总要酸酸软软的。
  弯月升过雕花木窗,又从另一边沉了下去,黛玉终于睡着了。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幸而除了蓝衣仙婆,并没有什么人知道。
  黛玉洗漱收拾了,照旧去梅林练剑。
  正待按下云头,忽听到隐隐的人声。
  她心头一动,将白丝细云降得低些,却见梅花簇拥间,并非昨夜念的人,而是一颗顶着九点戒疤的光头。
  金蝉子坐在一枝梅树上,正对着他那只小白鼠自言自语:“为何又生气了?我不过是又多夸了那位姑娘两句,你就从黑夜到白天地生闷气。”
  那小白鼠只留给他一个雪白的绒毛背影,乍一看几乎与周围的梅花融为一体。
  金蝉子又道:“贪嗔怒,佛曰三毒,你一个小老鼠怎么也染上了?”
  小白鼠还是不理他。
  金蝉子劝了半日,实在无法,跳下梅树道:“我还有功课要做,你自己在此思过吧!”
  他行出两步,又回头道:“我真走了啊!你现在过来,我还可带你一程,否则,就只能用你那四只小短腿,哒哒哒地奔回去了。”
  那小白鼠依然昂着头,一动不动。
  金蝉子转身,当真走了,他步伐不快,却很快就没了踪影。
  小白鼠终于回过头来,遥遥看了一会儿,身形一变,化作个妖艳动人的白衣女子,伏在梅树上哀哀恸哭起来。
  第14章
  黛玉回身,白丝细云撞上一人,正是僧衣飘飘,满眼悲悯的金蝉子。
  鬼使神差之下,她脱口道:“对不起!”
  “为何要道歉?”金蝉子通透地笑道,“她哭的是佛妖殊途,无望的命运,并不干姑娘事。”
  黛玉道:“大师既然知道,何不去劝劝她?”
  金蝉子轻叹一声:“我若撞破她已修成女体,恐怕真要就此殊途,永不相见了。”
  这确是无解了,黛玉告别金蝉子,驾云飞向来路。
  远远地,她回头看了一眼,金蝉子伫立空中,善目低垂,手中念珠一颗颗地拨过去。
  那金鼻白毛老鼠精已止住了哭泣,正对着满树白梅,怔怔出神。
  黛玉回到玉辰阁,竟见到白须祖师正坐在厅中喝茶。
  她一时又惊又喜,迎上去唤道:“师父!”
  祖师放下茶盅,微微一笑道:“玉儿,这些日子过得好吗?”
  “嗯,”黛玉点头,只觉有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坐在祖师下首,大略说了近日修炼大品天仙决的感悟。
  祖师一直面带笑容,听到弟子的独特见解,便点头微笑。
  黛玉却总觉得他面有郁色,忍不住止住话头,拉着祖师袖子道:“师父,你怎么了?”
  祖师轻叹口气,道:“无事,不过是些老头子之间的纠葛。”
  听他说“老头子”,黛玉心头一动,笑道:“师父一点儿也不老,就别和那些老掉牙的人计较了。”
  祖师哈哈大笑,抚须道:“还是女弟子贴心啊!好玉儿,咱们无须与他们多言,早些回家去,再给你收几个师妹作伴!”
  回家,终于可以见到小师兄了!
  本应是喜悦畅快的一件事,黛玉心底的欢喜中却夹杂了丝丝苦涩。
  她向祖师道:“我想去和杨瑛告个别,可以吗?”
  祖师笑道:“去吧,见到你那些小朋友,多留一会儿也无妨。”
  黛玉走出门外,远远看到元始天尊驾云过来,便驻足问礼。
  那天尊道:“小姑娘,去替老朽通报一声,和事佬来了!”
  黛玉通报进去,识趣地退了出来,去找杨瑛。
  玉华殿依然围了数十个年轻人,门口的两个童子面带微笑,进退有礼,将等待的人一个个打发了。
  黛玉走上前,她还有些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闺名,便只是道:“我姓林,找你们三姑娘!”
  “原来是林姑娘!”站在左侧的童子笑得更甜了,右侧的童子闻声也转过头来,接话道:“我们三仙姑时刻念叨着您呢,快请进!”
  玉华殿比玉辰阁大得多,除了三间正殿,还有两座偏殿,点缀着亭台楼阁,莲池竹林,游廊雕梁画栋,蜿蜒其中。
  杨瑛住在西偏殿,童子在前引路,至一处月亮门停下,那童子道:“三仙姑就住在内间,林姑娘请自往吧!”
  黛玉点头道谢,步履缓缓走到门外。
  那门墙上爬满了凌霄花,一朵朵一簇簇,既热闹又鲜艳,与别处的巍峨肃穆大为不同,一看就是杨瑛的住处。
  黛玉回首,遥看向正殿方向。
  若见了杨瑛后,再顺路去与二郎真君告个别,可会显得唐突?
  “嘿!”杨瑛在墙后探出头来,笑嘻嘻道:“到了门边怎么不进来呢?亏我在房里摆了半天姿势,要正正经经地待客呢!”
  黛玉回过神,笑道:“这一墙花开得正盛,不觉就看住了。”
  “这花儿可娇贵了,受不得一点儿寒冷!”杨瑛跳过院墙,扯了一簇花藤下来,得意地道,“我二哥为了养好它们,特意从四大天王那儿借来了辟寒罩呢!”
  她轻叹了口气,怀念地道:“只因当年流亡到庐山,我顺口说了句,若是将来有了家,一定要满墙满院的红花,二哥就记在心上了。”
  黛玉笑道:“你二哥真宠你!”
  杨瑛吐一下舌头:“宠是真宠,严厉的时候也是毫不容情!”
  她拉起黛玉,顺着花墙走进院内:“你好不容易来一趟,看看我这院子如何?”
  院内也植满了花树,红海棠、红月季、朱顶红、千代红,在风雪间开得热热闹闹,想来也是那辟寒罩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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