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如果一艘远航船不能畅游在大海上,她怎么能叫做远航船?
  船,船长,船员,物资与淡水,一艘船想要远航,这些东西缺一不可。不是深海碧波号需要她,她的船长是阿方索时也能够在海上航行,是她需要深海碧波号。
  阿德琳质疑她是否拥有北方的血统。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不知道。非要说的话,海眷者的血管里流淌着海水,她天生就对海有着无法言说的向往。她渴望自由地冒险生活,对海上已知和未知的一切都充满兴趣。
  她想和海一直待在一起。她可以游泳,一直游泳,她不会淹死在海中。可她还是人类,她需要休息,需要朋友,睡眠和美食都能让她感受到幸福。
  所以,船出现了。
  她爱她的船。她是海上的双桅帆船时那样不羁,她变成手中袖珍的雕刻时这样精巧。
  深海碧波号有无数种可能,现在却因为她这个船长被拖累了。
  希琳叹了口气。船是自由的,但船上的人不是这样。
  她真想练剑到精疲力竭,让现在这些恼人的思绪都滚得远远地。但她必须值夜,守护着族人们的美梦。因为在她进入梦乡时,也会有族人替她守护。
  希琳转过身,她看不到帐篷里熟睡的族人的面庞,但她知道她们就在这里。
  守望互助,这是她们在北方活下去必须坚持的事情。
  她不认可阿德琳的话。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以后,她也希望不要改变。
  “你一个人在想些什么?”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躲起来一个人欣赏你的宝贝?”
  “贝林夫人。”和这位脾气古怪的女巫打过几次交道后,希琳慢慢摸索出一个经验,只要顺着她的意思,适当地赞扬她几句,贝林夫人就会显得很开心。她开心的时候没有那么刻薄,也会适当地多说几句话。
  她见过的东西比大祭司更多,她总能从她身上学到些大祭司无法教给她的东西。
  “人老了,没有那么多觉。”贝林夫人在希琳身旁坐下,“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知道能够打着呼噜睡到天亮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希琳朝向贝林夫人:“这边冷。”
  就算是燃着篝火,这里也比不上有火墙取暖的内洞,想起这个,希琳挣扎地站起身,用铲子铲了几坨晒干的粪便丢进加料口。
  火墙的温度摸上去让人心安。
  “里面太吵了。”贝林夫人说,“不适合思考。”
  但她确实后悔从温暖的内洞走出来,外面太冷了,也不适合思考。
  厚重的衣服显得人更加干瘪,与一群活力旺盛的北方人待在一起,让她越发感受到自己的苍老。部落的祭司比她还要大上几岁,可她看起来比她年轻许多。
  女巫坐在火堆旁。来到北方的生活和她想象中很不一样,虽然知道这样的期待与失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还是感觉到郁闷。
  木柴燃烧发出迸裂的声音,火星跳起落在她的兽皮护膝上,跳动的火点滚动几秒,变成了灰色的小点。它带出的高温也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周围的寒凉同化,贝林夫人伸出手,按在细小的灰烬上。
  一个奇异的符号从她的手指下诞生,跳跃着想要挣脱她的束缚。庞克贝林的倔脾气发作,死死按着它。
  这是一种只有施法者才能感受到的变动。跳动的几何符号,是自然界中法术网溢出的能量,只要按照特定的规律以排列这些几何图形,人类施法者可以在没有任何外力辅助的情况下施展法术。
  在神灵还没完全消失的年代,这是人类对于数学的极致追求。可惜,南方的法术网已经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消失殆尽,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一个火星引起的能量变动了。
  她总算在这个被雪覆盖的世界下发现些有趣的东西。
  希琳看到贝林夫人死死按着自己的裤子。
  “您……”她想要开口询问,又觉得她现在恐怕不希望被打扰。
  直到火星蕴涵的暴躁能量彻底被这个倔老太制服。在木屑燃烧遗留的灰烬下,一个精巧的几何图案展现在庞克贝林眼前。
  她眯起眼。上了年纪之后,她的身体总是在发起抗议,这么小的符号,她根本就看不清它的构成。
  贝林夫人的视线落在一旁的希琳身上:“过来一下。”
  希琳靠过去。
  “帮我看看这是什么形状。”贝林夫人扭捏地寻求帮助。
  她在心中唾弃这个行为,又不停地为衰老带来的不便寻找合适的理由。
  这种时候,她才发觉,北方人奉行的相互照顾是多么实用的真理。
  希琳靠过去,她以前也帮眼神变差的大祭司穿过针线。她能够理解她身上的一些变化。
  她凑过去,观察在木屑灰烬上细小而精致的图案。
  一个漂亮的图形,但她不知道怎么说。
  “一个尖,一个圆,连在一起。好像是站着的。”希琳尝试着用手比划出这个形状,手套限制了她的表达能力,她用牙咬着手指套的位置将其摘下,在空中比划她看到的图形。
  贝林夫人只扫了一眼。
  这是一个圆锥。
  带有顶点的几何图案,通常出现在带有攻击指令的魔法中,作为它的基础构成存在。
  “完整的?”她向希琳询问细节。
  “是的,很完整,很漂亮。”
  那是当然。完整的几何图形透露着最基础的数学美,还蕴涵着基础魔法学的奥妙。就算不用眼睛去看,她也能想象到这个椎体的美丽。
  一个小火星都能迸发出这样的完整的几何构成。贝林夫人露出笑容,总是浑浊的眼瞳迸发出理性的智慧之光。北方的魔法果然还保留着原始态。
  在这能把时间都冻住的地方,这可真是好消息。
  她也在这一瞬间想明白一个困扰她许久的疑惑。
  为什么南方拥有着远超这里的军事水平与文化知识,却始终无法侵入并征服这块原始的土地。
  魔法的火种依然在北方的大地上燃烧。是魔法保护了这片土地。
  那些火药或者机械制物无法击败自然界涌动的能量体。在魔法濒危的年代,对于一个施法者来说,很少会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内心的激动没法驱使老迈且包裹严实的躯体跳跃起来,这可真是太遗憾了。
  她必须承认,来到北方是她迈入老年后做出的最正确的选择。
  “你的祭司,那个老女人,她会使用魔法吗?”庞克忍不住寻找能够体会到这种美妙感受的同类。
  那个和她一样年迈,被尊称为祭司的智者是她的头号选择。
  希琳的思绪停了一下,她自然地略过了贝林夫人的用词。在她的记忆里,大祭司是能够用魔法的。与海水赋予她的特殊能力不同,大祭司使用魔法的时候遵循一种奇怪的韵律感。
  之前她认为这是一种错觉,部落里的大家每次见到她施展魔法时只把这看作是自然的馈赠,是神迹。但她拥有神的赐福,她总觉得两者不一样。
  贝林夫人刚上船的时候似乎提起过两者的不同,但她那时候的注意力更多放在她们之间让人头疼的关系上。
  “我见过她使用一些咒语。能够让伤口愈合的速度加快,或者让猛兽放弃袭击部族,把水源变干净。”
  “咒语?”
  希琳点头:“咒语,还有一些仪式。”
  “骗人的把式。”贝林夫人露出思索的神情。
  据她判断,希琳的生活环境,这种整体受教育程度低,只靠一位掌握魔法的智慧者引领的部族,对于数学的掌握应该只局限于手指加脚趾能够计算的二十以内的加减法。
  几何。也许她们知道平面几何,一旦进入坐标系,她们就面露难色。若是再加上曲率,探寻一下几何和代数的关系,她恐怕就只能在呼噜声中找到北方人的存在。
  “骗人?”希琳露出不解的神情,她虽然能够感受到祭司使用的魔法与她掌握的不同,但她确实拥有非凡的效果。她知道脾气古怪的贝林夫人对于魔法有着独特的认知。
  在寒冷的夜晚,她非常乐意学习一些与魔法有关的知识。
  “魔法是数学的衍生。纯粹的魔法不需要咒语或仪式。这很显然是干扰的幌子。”
  代代相传,也许这位智者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她们的魔法要经过仪式与咒语。刚才的发现让她心情不错,也许她可以抽空指点她几句。
  只是……
  贝林夫人露出一丝苦涩的神情。她知道自己一直是个不好相处的人,除了她的儿子罗比,从来没有人能从她这里学会什么。她对迟钝的人向来没有耐心,对天赋平平的家伙只会出言讽刺。
  希琳等待着贝林夫人接下来的话语。她不会读心,但还是从她的表情变化上看出许多。
  她看着那个小符号的神情和
  她望着船,看向大海的表情没什么不同。
  “我对你们北方人的数学没有信心。”庞克贝林深深叹息。她没有明说的是,她对自己的教学能力更加没有信心。她一辈子都没有教会谁魔法,包括罗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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