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为官者,当忧天下,系万民,忠君主,弃私欲。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无论是原身还是自己,她吃百家饭长大,享先帝恩惠科举入世,自应当对得起她身上这件官袍。
  又是那个表情,又是那样恍惚回忆的表情。
  武祈宁懦弱的表情有些绷不住,低垂的脸容扭曲了几分。
  到底是谁?
  她如此心心念念的到底是谁?
  是母皇吗?还是大皇姐、二皇姐?
  只要这么一想,武祈宁的呼吸便粗重上了几分,藏于衣袖下的指骨被她捏得泛白。
  燃烧的火苗带着些许酸意,沿着脊柱缓缓上爬,每一寸肌肤都因为这灼热的触感泛起细微的战栗。
  几乎要将她伏低做小这么些年练就出的理智吞噬而尽。
  荒芜潮湿的墙角下歪歪曲曲地生出了一朵即将干涸的小花,丑陋畸形,任谁看了都会踩上一脚,将其碾个粉碎。
  可就是有双手,她遮蔽住灼热的日光,豆大的雨珠,将它牢牢护在身下,却又在背地里拔掉它仅剩的花瓣,揉虐它狭窄的花心。
  武祈宁将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与她对这奸臣的厌恶和恨意杂糅在一起,凝集成了一暴虐的弑杀之意。在那一切她对宋时微的杀意远超于这世间的所有人。
  她要将这个奸臣碎尸万段,以解她心头之恨。
  苍白的手指在武祈宁低垂的眼眸前晃了晃,宋时微奇怪地瞧着她眼眸里细碎的水光,不过是刚才说话严厉了些,这孩子也不用装得这么真吧。
  “今日已入夜,臣带陛下去荆州的夜市逛逛,可行?”
  “朕都听太傅的。”武祈宁哑着声道。
  “微服私访,陛下换一个称呼,便唤臣一声师傅吧。”乔装打扮一番的轿辇摇摇晃晃地朝荆州的夜市行去。
  宋时微倚在软枕上,急行的轿辇令她有些头昏,上了轿辇便闭上眼眸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也不管一旁正襟危坐的武祈宁。
  武祈宁低垂的眼睫跳动了许久,小心翼翼地抬眸瞥了她一眼。
  苍白的面容下是微蹙的眉,随着轿辇的摇晃,原本披在她肩上的狐裘滑落了几分,消瘦的肩膀从宽大的狐裘里支棱了出来。她无力地低咳了几声,蹙着的眉皱得更深了,哪怕在睡梦中也不安稳。
  今夜夜凉,连她都加了一件衣,若她这般吹到集市,怕不又得病上一番,耽搁了她的亲耕礼。
  武祈宁面无表情地这般想着,僵硬的身子稍微向宋时微方向挪了一点。
  抬起手臂,能一剑捅穿叛徒心脏的手臂在这一刻却出奇得抖,哆嗦得有些不能看。
  她咬牙将滑落的狐裘严实地掖回了宋时微的肩上,狼狈地坐了回去。
  睡梦中的宋时微似乎重新感受到了温暖,下意识用垂落的脸颊轻轻蹭了蹭狐裘上的毛。
  隐秘的雀跃从武祈宁心底犹升,在那一刻竟盖过了厌恶和恨意。
  今夜微服私访,她不是皇朝的傀儡皇帝,她也不是为祸朝纲的奸臣,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下点对她的猜忌和算计,只把她当她的……师傅。
  眼珠子在半空中飘忽了许久,最终还是落在了宋时微的身上。从空荡的衣袖一点一点移到她的脸上。
  她就这么静静望着她,一直到轿辇停止,宋时微醒来。
  华灯初上,荆州境内的夜市如同璀璨的星河般闪烁了起来,看样子热闹极了。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下,百姓身着各式各样的衣衫,穿梭在各个摊位之间。
  各类有趣的小玩意琳琅满目,有民间小吃,有木质的首饰,还有古玩字画。
  武祈宁好奇地瞪大了眼眸,一路左看看右看看。
  这里的玩意虽没有京城那般精致,但种类杂多,更为有趣。
  “想要?”宋时微斜瞥了一眼眼睛都快黏上去的武祈宁,丝毫也不意外。
  没怎么出过皇朝逛过集市的孩子大多像她这样。她还算克制的了。
  宋时微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银,丢给了武祈宁。
  “想买什么便买,出来一趟不容易。”
  得到一个武祈宁灿烂的笑容后,宋时微便站在原地望着她没闲下来的身影。
  真是个孩子啊。
  宋时微感慨地叹了一声,哪怕武祈宁已经及笄马上就要亲政了,在她眼里依旧是个小孩,跟宋安宁没什么区别的小孩。
  拿着一根糖葫芦握着诸多小玩意的武祈宁满载而归,宋时微瞥了她一眼打算往前走。
  就被她清脆的声音叫住了。
  “师傅。”
  武祈宁举着一老虎花灯,笑意盈盈地递给了宋时微。一向耷拉的丹凤眼难得璀璨夺目,倒映着宋时微的面容。
  “这盏花灯是我猜谜赢来的,没花银子。”
  宋时微迟疑地看了一眼她手上的花灯,黑色的条纹如同墨汁挥洒而成,从虎头延伸到虎尾,它威风凛凛地张大嘴巴咆哮着。
  握着花灯的红衣少年眼眸明亮,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流光溢彩的光印在她身上,将她眼尾那颗朱砂痣点缀的越发夺目。
  如同一滴凝固的鲜血,在她白皙的肌肤上跳跃。像暗夜里燃烧的小火苗,在宋时微眼中一闪一闪的。
  宋时微只愣了一会,便收下了她的花灯。
  男子口喷烈焰,女子甩着飞刀,精彩绝伦的杂耍立即引起人流的涌动。
  熙熙攘攘的人群几乎推着她们向那走去。
  武祈宁望着宋时微的背影,街道的喧嚣声渐渐模糊,唯剩下她的背影在视野中越发的清晰。
  微风吹动她的发丝,鼻尖仿佛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武祈宁眨了下眼,绚烂的眼眸莫名溢出水泽,心像是被无形的墙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堵得她有些难受。
  若她再年长些,再聪慧些,她们的结局是不是就会有所不同。
  若她是执掌大权的明君,她是不是就不会整日想着谋逆犯上,她是不是会效忠于她,像对母皇那样。
  消瘦的背影被人流越推越远,几乎要在她的世界里消失。
  她顿在了原地,木然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鲜活的画面一点点黯淡了下来,像是被抽去了灵魂般。
  攥着的拳头握紧又松,某一瞬间,她突然朝前跑去,大喊着。
  “师傅。”
  太傅,阿姊。
  她焦急地挤开汹涌的人群,伸手握住了那张格外冰冷的手。
  灼热湿润的掌心紧紧攥着,立即捂热了宋时微的手。
  宋时微诧异地望着气喘吁吁站在她身侧的武祈宁,刚想责备这个莽撞地几乎要将她撞倒的少年。
  就见武祈宁歪头认真望着她,嘴唇蠕动做了个口型,
  火光冲天,周遭皆是百姓的欢呼叫好声,以至于她没听清她到底说了什么。
  武祈宁冲动下脱口而出的话坠入乱糟糟的环境里,没留下一点声响。
  若你现在收手,朕会饶你一命。
  第97章 日至中天,苍穹之上,那轮炎日犹如被煅烧至白炽的金盘,毫无保留地
  日至中天,苍穹之上,那轮炎日犹如被煅烧至白炽的金盘,毫无保留地倾洒着炽热的光芒,万里无云的碧空仿若被其融化,呈现出刺眼的亮蓝。
  广袤无垠的田野里,老农用竹鞭轻轻一挥,口中吆喝了几声,耕牛随即梗着脖子向前行进,脖颈上的铃铛随着它的步伐发出清脆的声响。
  新翻开的泥土,黑黝黝、湿漉漉的,散发着浓郁的土腥味。老农弯腰将种子播进土里,填埋而上。春耕之处一片热火朝天,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那一群奇怪的人。
  宋时微带着武祈宁走到田边,静静望着她们。身后是同样打扮的侍卫。
  她们身着布衣,带着斗笠,与老农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她们的衣服太新了。
  武祈宁有些别扭地揉了揉身上被布衣摩出的不适,偷偷瞄了几眼认真望着田埂的宋时微。
  哪怕被他们囚在深宫做了近十年的傀儡,他们也不会在这点小事上亏待她,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的微服私访。
  她到底是何意?若她真的只是需要一个傀儡,她大可以将她高摆在大殿上,让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何事也不知晓,只得依靠于她。
  带她体恤民情,了解庶务,太麻烦,也没必要。
  可若她真的收了谋逆反上的心思,她也不信。如今明玉宫上上下下皆是她的人,她有一点动静怕是都会摆放在宋时微的案牍上。
  罢了,她到底是何心思她也不是很想知晓,只要再拖一段时间,玄十那便得手了,到时候御林军握在她手里,她也不用那么被动。
  宋时微弯腰捻了捻耕地上的土壤,黝黑发亮,细腻柔软,是块良田,若无灾情,想必今年应该有个好收成。
  “阿婆,你们这种子看起来不错,一亩差不多多少收成?”宋时微递给一旁歇息的老农一碗水,不经意地问着。
  老农一看就知道是外乡人,但面善瞧着没有恶意。她爽快地一饮而尽,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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