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绷带缝隙里渗出淡黄的脓水,洒在她的中衣上,已然与殷红的血液一起凝固了。
她艰难地直起背,向湿冷的墙角靠去。牢房外漏出的几缕冷光,映得她的脸色比墙皮还要灰败苍白。
破碎的咳嗽声从喉里溢出,在空旷的牢房回荡。每一次隐隐扯动伤口,钻心的疼痛便顺着脊梁爬上后脑,她只是疲倦地倚在墙上,隐忍地闷哼几声。
滴答滴答,地牢深处传来滴水声,混着远处刑具的吱呀以及凄厉的惨叫。
“陛下,陛下,臣错了,啊啊啊……”
“陛下,臣是京城王氏!京城王氏!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在外行走之人成千上万,陛下不能杀了臣!不能杀了臣!”
“陛下,是我错了,是臣错了,臣愿意奉上陈氏上百年的基业,求陛下放陈家一条生路。”
啊啊啊啊……
求饶声、谩骂声、诅咒声,最多的是痛苦的嘶吼声。
铁鞭破空的锐响仿佛在她耳边炸开,皮开肉绽,骨头断裂,哪怕知晓那些人都罪有应得,她也不由抖上一抖。
皮肉随着鞭梢翻飞,破碎的血肉间暴露出青白的筋膜,随着半空划出的那道猩红的抛物线,溅落在生锈的刑架边缘。血腥残暴的场景不断在她脑中浮现,渐渐地与她记忆里被凌迟的场景重合在了一起。刀刀剐在她身上。
止不住颤抖的手指死死揪着铺在地上的稻草,她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又向墙角缩了一点。
脸上挂着一惨白的苦笑,她原以为她都忘了,没想到,还是这般的疼,疼得她有些受不了。
“丞相大人,别来无恙啊。几日未见,竟狼狈成这副模样,真是,连狗都不如。”玄色龙袍上的金线在阴影处泛着冷光,武祈宁缓步逼近,绣着龙纹的靴底一脚踩在勒在他身上的铁链,丞相闷哼一声,刑具上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嘎吱作响。
“成王败寇,臣没有什么好说的,陛下想杀便杀吧。”身上没有一处好皮的丞相虚弱地道。
手上染血的铁鞭强硬地将他血淋淋的下巴扬了起来,武祈宁眯了眯眼,阴冷的脸庞突然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凑近了些,俯于丞相耳边轻飘飘地道:“放心,丞相家里上上下下朕一个也没有放过,包括你秘密送去祖地的那些子嗣。朕马上让他们一同下去陪你。”
丞相沉默了片刻,突然笑出了声。
“那是他们的命,臣都没逃过他们凭什么逃过。臣在做这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臣现在比较关心的是陛下该如何处置你的好太傅呢。”
“依臣之见,陛下对太傅可谓是用情颇深啊。只不过她不领陛下的情罢了。”瞧着武祈宁的呼吸越来越粗重,丞相眼角的笑意越发的深。
“既然陛下早就得知臣等的行动,就应该知晓,臣等只是从犯,太傅才是逼宫犯上想要杀你的主谋。是她想要你死呢!”
凌厉的铁鞭径直打在他脸上,温热的血珠顺着脸颊而下,他笑得更大声了。
“朕如何行事何须一个罪臣多嘴,丞相就好好待在这牢里享受你最后的时光吧。”武祈宁将鞭子递给一旁的狱卒,冷淡地吩咐道:
“既然丞相这般的有精力,那每日便多加几道,直至他那狗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凄厉的惨叫声伴在武祈宁的耳旁,她转身离去。廊下烛火昏黄如鬼火,将她的身影拉得越发颀长。
压迫的脆响在甬道里回荡,宋时微掀起眼皮朝那望去,明黄染血的龙袍毫不犹豫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没有一点停留。
幽幽的轻叹下,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陛下,王大人求见。”
“陛下,罪臣林声求见。”
“陛下,荆州刺史急奏。”
……
数不胜数的奏折堆在她的案牍之上,而此时,再也没有人能够帮她处理了。
武祈宁拒绝了任何人的求见,她自然知晓那些人来是什么目的。
有大臣想要谏言将罪臣宋时微处以极刑,也有来为她求情的,见她通通视而不见她们就给她上奏折。
武祈宁随意翻开一本,瞥了几眼,紧绷的嘴角抽搐着,她将其扔在地上。
一连看了几本,她便看不下去了,挥臂将奏折全部扫落在地,她趴在案牍上,痛苦地捂住自己猩红的眼眸。
她……该拿她怎么办?
哪怕已经这个时候了,她依旧狠不下心来杀了她吗?
真贱啊。
无数罪名叠在世家头上,一项一项地清算。装备精良的御林军破门而入,抄家灭族。
菜市口的血流了三天三夜也不止,皆是被满门抄斩的世家子。
曾经繁荣昌盛左右皇权的世家一去不复返,留下断头的尸骸。
唯有丞相府是个例外,无数御林军奉命将其围得水泄不通,不允许任何人进出,连她们也没有踏入一步。
就连那些朝堂上的大臣也搞不懂这位如今执掌大权的帝王究竟在想些什么。
牢房里痛苦的嚎叫声越来越少,声音离她也越来越近。
宋时微在心里默默数着,仿佛这就是她生命的倒计时般。
想必应该快到她了吧。
她怕是等不到院里的海棠再一次盛开了。
喉间像是卡着团烧红的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砂纸摩擦般的刺痛。她缩在稻草堆里剧烈震颤,气音破碎成了断断续续的闷响,最后几声咳得弓下了腰,整张脸涨成不正常的潮红。
指缝间渗出的血沫顺着惨白的手掌一滴一滴落在稻草上。在忽明忽暗摇曳的烛火下,唯映出她嶙峋的肩胛轮廓。
陛下可得快点处置她,若不然,她的身子怕是撑不下去了。
睫毛垂落的阴影中,往日凌厉的眸光早已干涸,仅剩一摊凝滞的死水。
嘎吱一声轻响,紧闭多日的牢门终于打开了,一个明黄的身影慢慢靠进了她。
宋时微艰难地立起身来,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重重喘着粗气,唇瓣皲裂如干涸的河床,只得发出砂纸摩擦般的气音,她微乎及微地唤了声:陛下……
祈宁……
身着玄色锦缎裁制的龙袍,头戴十二冕旒冠,武祈宁一身正装前来。
将两物放在一旁的桌上后,她垂眸凝视了她许久,半蹲了下来。没头没尾说了一句:
“太傅,你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朕说的?”
宋时微努力抬起眼眸,珠玉垂帘后的面容泛着病态的青灰,眼窝阴鹫地凹陷了下去,往日望向她清澈灿烂的丹凤眼蒙上一层浑浊的翳,只剩殷红的血丝在眼白里纠缠。
这些日子,她一直没休息好。
还是个孩子啊。
无论她是否有苦衷,有何身份,逼宫叛乱都是真的。帝皇都应该将其斩首示众,以示效尤。
帝皇至高无上的权柄向来是由血肉铺上去的,尸山遍野下,她高坐其上。
不过,她这个做太傅的好像还没有教到这。
都已经到了这时,宋时微却弯了弯眼角,笑了一下。
“若臣说,臣是为了陛下,陛下会信吗?”
“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让朕如何相信。”冕旒剧烈震颤,发出刺耳的声响。武祈宁朝宋时微怒吼着。
起伏不平的胸膛,武祈宁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她从桌上拿起自己带来的两物,摆在了宋时微的面前。
宋时微疲倦的眼神一顿,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寒意顺着脊椎骨攀岩而上。她难以置信地抬眸望着那物。
一只匕首和一件玉势,一件如婴儿手臂一般大小的玉势。
“太傅选一样吧。”
“要么太傅将这个匕首捅进朕的身体,要么朕就用它,捅进太傅的身体里。让太傅一寸寸地吞下去。”
嶙峋的手掌裹挟着劲风,朝她脸上扇去。武祈宁的脸侧向了一旁,五道指印深深刻在了她的脸上,就连齿间也皆是血腥的铁锈味。
武祈宁朝地上吐了口血水,张开血淋淋的牙齿,冲宋时微笑了下。
“所以,太傅是选它吗?”
宋时微悲怆地闭了闭眼,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格外的荒唐。
她就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羞辱她吗?
轻轻摇曳的玉珠,晦暗不明的眼神,眼前的少年与那个孩子的面容在她眼中不断交织,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她甚至比那个孩子还要大逆不道。
冰冷的刃尖划破龙袍,径直没入肩胛,武祈宁踉跄地朝后退了两步,鲜血潺潺而流,她颤了颤睫毛。
悬在半空中漂泊流浪的灵魂在这一切似乎找到了归处。一切尘埃落定。
她想,她终于能够狠下心来杀她了。
无数个夜,她都动过将她囚禁在深宫里,锁在榻上,做她一人禁脔供她玩乐的心思。
只是,她怕极了她眼中流露出的对她的厌恶,又觉得她不该如此。
这不应该是她的归属。
她哪怕逼宫犯上,也应该有尊严的死,而不是被她那样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