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一位穿着粗布长衣的青年从小炉子旁边站起来,走到宁诩跟前,又关切地弯腰看了看他的状态。
  宁诩觉得自己睡迷糊了:“王……王知治?”
  “是臣。”青年答道。
  王知治用一根布条把长发都束了起来,身上穿着的也是极为粗糙廉价的棉衣和长袍,但眉眼清俊,目色有神,瞧起来比在宫中郁郁不得志时好了许多。
  他一手将宁诩从榻上扶坐而起,一边折返回去倒药,又说:“臣知晓陛下现在有很多问题,但请先把药喝了,臣慢慢和您解释。”
  宁诩接过碗,顿了顿,先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吕疏月呢?还有敛秋找到了吗?”
  “吕公子出门捡柴去了。”王知治随手搬了个小木凳,在榻边坐下:“敛秋姑娘的踪迹,臣和吕公子今日晨起又沿岸搜寻了一通,还是没有找到。”
  宁诩默了默,心内沉重不已。
  他希望敛秋只是游到了另一边的岸上,也被人救了起来,而不是……
  王知治见他情绪低落,于是岔开了话题,道:“臣是燕国军队入城那日,从宫中……逃出来的。”
  宁诩回过神来,点点头。
  他与王知治,算来也有许久没有见过面了。
  燕国入境之前,朝廷政事繁忙,宁诩没有空到后宫中逛逛。而城破后,直至今日,又是过了半个月的功夫了。
  因此,在这偏僻山林里看见王知治,宁诩颇感惊奇。
  “臣出了京城,便一路南下,来寻臣的母亲。如今定居在这山林之间,倒也有几分以前从未感受过的乐趣。”
  说到这里,王知治低头,笑了一下,道:“臣还记得,陛下除夕夜那天,还对臣说过‘不考功名也行,找点真正喜欢做的事情,什么时候出宫都不晚’。”
  “臣虽是无奈之下被迫离宫,但世事阴差阳错,也算是推了臣一把,让臣能从曾经的执念里挣脱出来,看一看这京城以外的地方。”
  “臣到了这桃花源般的避世之地,每日朝起暮歇,打理一下几亩田地,心情也好了不少。陛下这段时间可在此地休息一阵,也体验体验乡野之乐。”
  听了王知治的话,宁诩虽有点意外,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是合理。
  毕竟当初还在宫中时,王知治嘴里就天天挂着什么瓜啊果啊辣椒酱的,显然是对种田和吃饭很感兴趣,如今也算是投其所好扬长避短了。
  “那令慈是为何……”宁诩开了个头,不知如何用词,又顿了顿。
  王知治却像是知道他想问什么,不甚在意地回答:“臣母亲是以平妻身份嫁入王府的,只是后来得了一封休书,就不再留在京城中,而是回了南边。”
  宁诩垂了下睫,没有再问。
  王知治母亲的经历,恐怕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故人闲聊告一段落,宁诩手里捧着的药也凉得差不多了,他皱着鼻子正要喝,突然想起什么,下意识问:“你们村里的郎中可有诊过脉再开药……”
  王知治怔了一下,点头:“有的,您在凉水里受了些风寒,虽不严重,但还是驱一驱寒为好。”
  见宁诩犹豫,他又补充了一句:“陛下放心喝吧,这药也是保胎的。”
  王知治神情坦然,似乎并未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奇怪,也可能是已经震惊过了,才能如此镇定。
  宁诩喝了药,嘴里虽苦,但身上热了许多,还微微发了汗。
  他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腰腹,被褥堆在腰间,将那点起伏遮盖住了,宁诩若有所思地想,这一次,好像这小家伙没有怎么闹腾啊。
  夜半惊魂,遭遇歹人,摔进水里,还被冰冷的河水冻得意识模糊……
  宁诩今日醒来,竟然觉得身上没有过多的不适,就是脑袋昏昏沉沉的,喝了药也好多了。
  煎熬了几个月之久,头一次感觉这只包子安分得令人舒心。
  宁诩在屋子里歇了半个时辰,又在王知治的看护下起身下了榻,穿好外袍戴上有面纱的斗笠,到外面走了走。
  此时正是晌午,山林边不大的村落里人烟袅袅,有不少孩童蹲在屋外打弹弓、追小狗,发现宁诩一个陌生的身影,都好奇地望过来。
  只可惜宁诩的面容被纱掩住,无法瞧见长相,但即便如此,光是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但也依旧让那些乡野小孩看得呆住了。
  见这群孩童逐渐有要围过来抱腿的趋势,王知治上前几步,将他们拦住,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才叫他们恋恋不舍地离开。
  王知治折返回来,对宁诩道:“臣让他们回家吃饭去了。”
  两人又在周围转了转,宁诩瞧见了王知治打理的几亩田地,冬雪消融后,他已经犁好地种下了苗,想来再等上一段时间,就有第一批收获了。
  “其实地是邻里帮忙犁好的。”王知治羞赧道:“臣从小长在京城,也算是四体不勤,来了之后受他们照顾许多。”
  听见王知治对自己“四体不勤”的评价,宁诩又看了看自己清瘦的手腕,略感无语。
  两人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就见到吕疏月背着昨天王知治背上的那个箩筐,飞快地从林子里跑出来,背箩里装满了枯枝,随着他的动作一颠一颠的,但竟都没有掉出来。
  宁诩忍不住弯了眉眼,远远地朝他挥手。
  吕疏月小跑到宁诩跟前,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眼睛亮晶晶的,小声说:“陛下,你醒了!身体还不舒服吗?”
  宁诩摇摇头:“好多了。”
  “我捡了许多干柴,”他炫耀似的把背着的箩给宁诩看,又对王知治道:“柴够了,快生火做饭吧!待会陛下和小宝都饿了。”
  宁诩:“?”
  陛下他知道是指自己,但小宝是什么。
  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发现吕疏月走过他身前时,很关切地瞅了瞅他的肚子。
  宁诩:“……”
  好怪,再听一下。
  中午做饭时,宁诩还见到了王知治的母亲,以及一位沉默寡言的高大男子,还有王知治的义妹。
  昨日,他们三人翻过山林去了镇子上,直至今天午时才回来。
  王知治的母亲虽已中年,眼角生了细细的皱纹,但也依旧眉眼秀丽,是个不折不扣美人。见宁诩看向那男人,她笑了一笑,低声说:“这是我家官人。”
  简单的午膳很快做好,众人围坐在一处,但王知治的母亲并不清楚宁诩和吕疏月的身份,只以为是从京城来探望王知治的友人。
  一桌人吃着饭,义妹忽然无意间提了一句:“哥,今天镇上来了好多穿盔甲的人。”
  宁诩心内一紧,霎时捏紧了筷子,不由得问:“都是些什么人?”
  “不知道,”义妹想了想:“好像也是从京城来的,在抓……抓宫里逃出来的太监宫女呢。”
  王知治也停下了动作,和宁诩对视一眼。
  等吃完饭后,吕疏月悄悄走过来,低落地问:“陛下,我们是不是又该走了?”
  宁诩还没回答,王知治率先出声阻止:“不行,陛下这段时间需得静养,郎中说了,再奔波劳碌下去,身体就真的垮了。”
  吕疏月冥思苦想:“但追兵很快就会找来的,最多不过一日功夫。”
  王知治也觉得棘手,于是看向宁诩,问:“陛下认为呢?”
  宁诩这一次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不走了,就在这儿吧。”
  走了这么多路,逃了半个多月,连日受冻挨饿,时常受惊,就算郎中不说,宁诩也隐隐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
  再者,段晏已经命人搜寻到了这附近,说明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光凭两条腿,如何能跑出天罗地网的包围圈?
  宁诩疲倦地垂下眸,他真的累了。
  段晏要杀就杀,要砍头就砍他的头,最好别折磨他,叫他死得痛快些。
  只是,不想再过这种东逃西窜、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小黄。”宁诩撩起长睫,看着吕疏月道:“你走吧,找个机会回京城,别再跟着颠沛流离了。”
  闻言,吕疏月立即急了:“不行,我怎么能自己走呢!”
  他嗓门有点大,不远处正在收拾碗碟的王知治母亲等人,不禁回头望了望。
  吕疏月赶忙闭上嘴,但依旧睁圆了眼睛盯着宁诩,满眼都写着不愿意。
  宁诩:“你……”
  “臣还有个办法,”王知治忽然说:“这个屋子后面有一个地窖,在柴房底下,入口很隐蔽,还能用干草掩盖,若是有军队过来搜查,陛下可到地窖内一躲。”
  吕疏月眼前一亮:“这个办法不错!”
  他又瞄了王知治一记,终于觉得这人现在看起来正常多了。
  以前在宫中时,可是哪哪见了都不自在!
  宁诩思索了一会儿,也点头道:“好。”
  不论如何,先避过眼前这一关再说。
  他曾在城中的告示上见过自己的画像,实话说……颇有两分抽象的意味,也难怪只要他稍稍乔装改扮,就能躲开官兵核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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