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苏千慕淡笑道:“莫非殿下觉得,我还能做大齐的子民不成?”
  “为何不可?”
  “因为我不甘心。”
  她是华夏的孩子,却不代表她承认自己是齐人。
  公主死后,她与大齐不两立。
  沈明烛低低叹气:“何至于此啊……”
  “蒙殿下之恩,我不祸乱大齐朝纲,但也仅此而已,若沈永和栽倒我手上,我还要杀他!”苏千慕情绪陡然多了几分起伏,她不自觉提高音量,双目灼灼:“殿下,你只说这次,你帮不帮我?”
  沈明烛吐出一口气,“帮。”
  他笑了笑,又道:“苏姑娘,这是荆梁皇室与大齐皇室之间的仇恨,不要蔓延到国家与百姓之间,好吗?”
  语气诚恳又温和。
  苏千慕目光一颤,她自觉从未看轻沈明烛,但仿佛与这个人多相处一秒,她的敬佩便要更多一分。
  沈明烛若是之后对她说出这句话她尚且不会有这么大的心神震颤,可他们现在谈的是国家与战争,是足以影响世界时局变革的大事。
  为何在这样宏大的话题下,沈明烛还能如此迅速地想到黎民百姓呢?
  苏千慕想起很久以前,鸿钰公主曾失望地对她说,荆梁的皇子中无一可造之材。
  她那时劝慰公主,若是长成的不行那便再从小教一个就是,公主亲自教,总不会长歪的。
  她清晰记得公主叹了口气,对她说:“千慕,帝王不是教出来的。”
  公主,原来帝王之心,真的是天生的啊。
  苏千慕复杂地看了沈明烛一眼,微微别过脸,勉强保持冷静:“这是自然。”
  他若不出现,人间或许还能教养出好皇帝,以为圣明君主。
  可这样的人一旦现世,便知何为天生帝王、千古一帝,从前人间种种,都为瓦砾,不能与玉石相较。
  仿若无意,苏千慕淡淡道:“倘若大齐后世能出一个你这样的皇帝,我带于阗投一次又如何?”
  沈明烛左顾右盼,假装接收不到她的暗示,“天色要暗了,苏姑娘,我得回去吃饭了。”
  苏千慕看了他一眼,轻轻抬了抬手。
  船夫收到指示,撑着船向岸边驶去。
  “殿下,”苏千慕突然开口:“还请殿下不要误会,在下并无他意,只有一言相告。”
  她悄然换了个自称,语气谦卑许多,带着些试探与小心翼翼。
  沈明烛抬眼,目光和煦:“请讲。”
  苏千慕道:“不论是谁相约,殿下都不该一个人来。”
  至少暗处也该带几个侍卫。
  沈明烛闻言便笑:“你还会害我不成?”
  苏千慕却很严肃,“这与你信不信我、我是什么样的人都没关系,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沈明烛无所谓:“我又不是千金之子。”
  苏千慕还要再说话,船已经靠了岸。
  沈明烛跳下船,回身笑道:“姑娘尽可一路向南,行至于阗,自会有人接应。”
  沈永和忌惮他,不可能让他有机会指挥大齐的兵马。
  沈明烛没说他要怎么做,苏千慕也没怀疑他是否有这个能力。
  “殿下,”在沈明烛转身后,苏千慕再一次叫住他。
  她下了船,船夫跟着她身后,像个沉默的侍卫。
  苏千慕微微一笑:“殿下如果不介意,我当一回殿下的护卫。”
  是不是千金之子,可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
  *
  贺时序在余梁府上有一个专门的药房。
  他被沈明烛拒绝跟随后回来,就开始闷闷不乐地煎药。
  一只蝴蝶从窗外飞过,晕晕乎乎撞上了窗棂。
  房间内氤氲着浓厚的苦涩药味,连身为医师的贺时序都有些受不了。
  他偏过头轻咳了两声,心想要是沈明烛在场一定又要皱眉了。
  待到药稍微凉了些,他深吸一口气,仰头一饮而尽。
  药效起作用还需要一点时间,贺时序将窗户全部打开散散药味,又准备好了纸笔。
  而后右手搭上左手脉搏,凝神感受这副药方是否有作用。
  贺时序每天都会为沈明烛把脉。
  他曾给过沈明烛一颗丹药,说能保三年不毒发,可依这人的折腾程度来看,一年都有些勉强。
  世人用“油尽灯枯”形容濒死之态,因为人是禁不起苦熬的。
  沈明烛操劳的事情太多了,倘若人是一根蜡烛,他在昼夜不止地燃烧。
  贺时序想,他必须尽早研制出瘴毒的解药。
  这世上他能找到的身中瘴毒还不死的人就两个,一个是沈明烛,一个是他。
  沈明烛是他无论如何、是他即便死上千次百次、是他哪怕堕入地狱也要救的人,所以用他自己来试药实属理所当然。
  一刻钟后,贺时序脸色苍白地俯身,呕出一大口血来。
  他连忙在旁边的药箱里拿出银针,往手臂上扎了两针,而后摇摇晃晃地往后栽倒,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26章
  第十二副药方, 又失败了。
  贺时序刚睁开眼睛便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四肢还有些酸疼发软,勉强支撑地坐起来,打算先收拾昏迷前留下的残局, 而后便听到身边传来极其惊悚的一句话。
  “醒了?”
  语气平淡,甚至还带着几分温柔,却叫他毛骨悚然。
  贺时序僵硬地扭过脖子,小心翼翼挤出一个带着讨好的笑容:“殿下。”
  沈明烛坐在椅子上,不疾不徐翻看着他写的之前十一次的药效记录。
  ——也叫《十一次失败的试药经历》。
  沈明烛将本子合上,冲他微微一笑, “解释解释?”
  贺时序噤若寒蝉。
  也不知怎的,沈明烛语气明明并不严厉, 与从前别无二致,却叫他两股战战, 连疲软的身体都恢复了几分力气, 只想夺门而逃。
  他跟在沈明烛身边这么长时间,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人生气。
  贺时序讷讷道:“殿下,每个医师都这样, 学针灸的时候, 也是现在自己身上扎针的,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惊扰到殿下,是臣的不是。”
  越说越理直气壮。
  “哦?正常?”沈明烛淡淡笑了笑,目光意有所指地上下打量他,“你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也叫正常?”
  贺时序唯唯诺诺:“嗯……怎么不是呢?”
  沈明烛不理会他的强词夺理,随手将记录的本子往桌上一丢,不算重的力道, 贺时序却没忍住抖了抖。
  沈明烛道:“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是吩咐的语气。
  贺时序强词夺理:“殿下,臣也中了瘴毒,您不能不让臣为自己解毒吧?”
  沈明烛懒得听他的狡辩,“贺时序,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他站起身,“我会让余知府把这间药房锁上,今后,你跟着我。”
  “殿下!”贺时序着急下红了眼眶,他跪倒在地,大声质问:“凭什么!您凭什么命令臣?”
  他一边对沈明烛用敬语,一边自称“臣”,跪在地上还问“凭什么”。
  沈明烛觉得好笑,“凭我是沈明烛,够不够?”
  他说:“贺时序,你心里清楚你是为什么用自己试药,我也清楚。”
  *
  京城的指令对江南瞒得严实,江南事却每隔三天准时送往长安。
  江南最近只有一件大事,送信的人显然也很清楚沈永和想看什么,于是三日一次的奏报写得详细,放眼望去全是沈明烛。
  写他为了扶别人结果自己没站稳摔到泥里,百姓笑成一团,不多时家住在附近的老人闻声而来,硬扯着他回家里梳洗。
  写他去看河道时河水沾湿衣襟,拿了一颗糖哄小桃替他喝姜汤,小桃转头就向附近的百姓告状,喜获两颗糖,沈明烛垂头丧气喝姜汤。
  全都是细微琐碎的小事,写信的人平铺直叙,看信的沈永和会心一笑。
  然而那笑意短暂,像是一阵风忽然从骨缝间吹过,渗出森寒冷意。
  他打了个寒颤。
  皇兄,朕要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陛下,二位丞相与六部尚书求见。”
  “宣。”
  大齐的形势不太乐观。
  文明的发展是残酷的,在他们休养生息,为了恢复民生四处赈灾的时候,草原上也诞生了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雄主。
  新上任的王统一了匈奴各大部落,在他的治理下,本就善战的民族实力愈发强劲。
  原本两族的矛盾还有缓和时间,不会这么突然爆发,可近年来天灾人祸不断,似乎活下去只剩下掠夺资源这一条路。
  北境、东境接连发生战乱,大齐胜少败多。
  论及正面对战能力,大齐的士兵不如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异族,而余下的粮草也难以支撑他们打持久战。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今日早朝,泗桥县师爷进京告御状,言当地长官私收赋税,百姓所纳税款是朝廷规定的两倍还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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