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因近年民生不易,朝廷国库空虚却都不曾加税,依照《齐律》,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可众所周知,泗桥县是成王的封地,而成王是有兵马的。
该怎么办?
朝廷本就分身乏术,若是再来一场内乱,岂非雪上加霜?
可要是不管,朝廷今日便得颜面扫地,更别说替百姓讨回公道了。
几位大臣刚进御书房就跪了一大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臣等请陛下遣使者与匈奴求和。”
“臣知陛下有大志,但求陛下为社稷计,忍一时之辱,保国祚延绵!”卢涵林跪直身子,他目光恳求,额头上红了一片,可想而知方才有多用力。
“攘外必先安内,请陛下下令南北大军回防,再治成王之罪。”
只是求和而已,前面几朝又不是没求和过,只可惜本朝没有适龄的公主。
但郡主还是有几个的。
大齐养了她们这么久,家国有危,如今正是她们舍身报国之时。
匈奴也好、回鹘也好,不就是想要粮食吗?大不了给他们,反正打战也要耗费军粮,就当是将这部分粮食节省下来。
也许会苦一苦百姓,但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天灾如此,天不佑大齐,人又能为之奈何?
颜慎缓缓跪下,平静却坚定道:“臣反对。”
这便又回到早朝时的争端了。
自异族有动静以来,早朝时总要吵上这么一架。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右相清高,右相不同意,那您倒是拿个主意出来啊?”卢涵林讽刺完,再度向沈永和请命:“臣绝无私心,请陛下明鉴,臣愿为使臣。”
出使从来就不是个好活,更何况这还是去求和,指不定百年之后留下一片骂名。
他是真心觉得求和更好,先舍弃点财富保河山安稳,拖延些时间,等把不安分的藩王料理完了才腾出手来处理外敌,有何不好?
“卢尚书怎么保证匈奴不会撕毁盟约?”颜慎寸步不让:“成王敢这样大胆,不就是觉得朝廷腾不出手吗?连他都会把握时机,卢尚书凭什么觉得我朝内乱时匈奴就只会看着?凭他们收了粮食?”
颜慎怒斥道:“殿下为我们争取到百越的粮食,不是为了让你拿去资敌的!”
这是他们和匈奴比起来唯一的优势——他们能耗,匈奴却不行。
如果连这个优势都丢了,他们必败无疑。
“右相大人是要赌那五层的胜算吗?可别忘了,即使我朝能赢,也绝非一日之功,成王之祸近在眼前,右相大人要如何解决?”
他也生了真火,不甘示弱地骂道:“况且,右相何故一口一个‘殿下’?沈庶人被逐出宗室是先帝亲自下的旨,右相是对先帝不满吗?”
“卢尚书。”沈永和打断他。
他知道卢涵林此刻未必存着政斗的心思,但这个罪名太过严重,真要坐实他就少了一个右相了。
沈永和现在心情也烦得很,他是一个还算有志气、还算负责的皇帝,群臣有多大的压力,他只会比他们更多。
沈永和揉了揉眉心,“左相,你怎么看?”
他最近是不再重用萧予辞了,可他也不得不承认,满朝文武之中,才能胜过萧予辞的几乎没有。
萧予辞俯身拱手:“臣无能,臣不知。”
“真不知?”
“要解此危倒也简单,为今之计,陛下需要一个文官,一个武将。”
沈永和皱了皱眉:“尔等不是文官吗?燕将军不是武将吗?”
萧予辞摇头:“陛下需要的文官要能整合当朝弊病,使百姓归心不生乱;要能持身清正、明察秋毫,为天下文臣典范;要能应对各式各样的天灾,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民生……换而言之,陛下需要的是秦之李斯、汉之孔明,唐之房玄龄,明之于少保……是这等千古难出的人物,臣才疏德薄,难担此任。”
沈永和再度皱了皱眉:“那武将呢?”
“白起、韩信、霍去病、李靖……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陛下要的武将,要能在须臾间结束战事,用最快的速度打断匈奴的脊梁,打碎他们所有的奢望,叫他们只能仰望大齐的荣威,不敢踏入我朝国土一步。”
卢涵林冷笑一声:“左相也说此等人物千古难出,这也算简单?”
萧予辞问:“大齐没有这种人物吗?”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将之中,无人能出燕将军左右。连他都不行,还有谁可以?”
这样的人,不是短时间内在朝野搜罗可以搜罗到的。
此为天授,能有一个都是上苍垂怜。
卢涵林老泪纵横,对着沈永和再度下拜:“天不佑我大齐,还请陛下早做打算。”
萧予辞从容跪地,“有一人,论文治胜于在下,论武功胜于燕将军。”
上苍早就垂怜过人类了,他在人间,这就是证据。
萧予辞道:“陛下何不去信,问一问殿下呢?”
满室寂然。
在卢涵林以“不该称殿下”为由斥责过颜慎之后,萧予辞还用这个称呼,足够表明态度。
半晌,沈永和将他们打发走:“你们先下去吧。”
萧予辞没有多言,从容俯身一礼便起身离开。
颜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拱了拱手,一言不发地离开。
其他人倒是想说话,可看天子的神色又实在不敢在这时候触他的霉头,便也叹了口气,相继告退。
唯有卢涵林留了下来。
“请陛下以言语有失治臣之罪,但这话,请恕臣不得不说。”
他俯首行了一个大礼,抬起头时目光坚定无比。
第27章
沈永和定定地看了他两秒, 平淡道:“既知道不合适,那就不要说了。”
“陛下!”卢涵林跪直身子,冒犯得直视天颜, “臣有一友隐居江南,前些日子臣与其通信,得知一些江南事。臣相信,这些事情,陛下也一定知道。”
“所以呢?”
“便是不提江南,只看朝堂, 人人皆称‘殿下’,视先帝之令为何物?燕将军为沈庶人亲舅, 必会站在他那边,他近来……近来又屡有建树……”卢涵林说到后面声音低了许多。
他也是宫门口被救的人之一。
说到底, 如果不是沈明烛, 现在大齐的情况只会更糟,要他开口去诋毁这样一个人,他难免也有些难以说出口。
卢涵林再度叩首, “臣子的追随、兵权的支持、百姓民心向背, 他样样不缺, 臣……窃为陛下忧之。”
尤其现在谁都认定谋逆为冤假错案,沈明烛自然又重新有了继承权。他原本就是皇太子,又是嫡长,按照齐朝宗法严格论起来,连他儿子继承权的序列都在沈永和之前。
沈永和突兀地笑了笑,“那依你所见,爱卿,朕要怎么做?”
卢涵林低着头, 声音颤抖地说了一个字:“杀。”
“怎么杀?你也说了,皇兄近来屡建奇功,于文官、武将中都不乏支持者,朕是要罗织什么样的罪名,才能让天下信服?”
“何须罪名?”卢涵林低低地说:“暗杀。”
在那瞬间沈永和猛然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然而很快又恢复正常。
卢涵林跪伏于地,没有发现天子的异样。
沈永和冷声质问:“爱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长安人多眼杂,容易暴露,陛下,趁他还在江南,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沈庶人武功高强,请陛下慎之,千万多派些人手过去。”
卢涵林刚开始说时声音还有些抖,说到后面反倒慢慢平静下来:“沈庶人死后,陛下大可问罪于臣,就说臣残害忠良,十恶不赦,将臣凌迟处死,为殿下报仇。”
他到底还是用了“殿下”来称呼沈明烛。
沈永和默然,片刻后叹了口气:“在你眼中,朕就是这种小人吗?”
他知道卢涵林这一番话真心实意。
卢涵林和颜慎、萧予辞不一样,从一开始就是他的心腹,在沈明烛还是皇太子时,卢涵林就是三皇子最忠实的支持者之一。
卢涵林哽咽道:“请陛下勿要心软,臣死不足惜,惟愿陛下绥如安裘,晏如覆盂,天下承平。”
沈永和从椅子上起身,亲自将卢涵林扶了起来,安抚道:“朕自有打算,爱卿,替朕拟旨,召皇兄回来吧。”
“陛下!”
“朕意已决,勿复多言。”沈永和正色道:“大齐危急存亡,内忧外患,朕与皇兄再如何容不下对方是皇室内部的事,但皇朝绝不能落入异族逆贼之手!”
——我怀疑他,忌惮他,担心他谋夺我的皇位。
——可我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杀他。
否则,我把大齐的江山当作什么呢?我把为君的责任又当作什么呢?
黎民百姓面前,没有什么权谋斗争比他们更重要。
卢涵林神色怔然,忽而“啊呀”一声,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