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沈明烛头脑有些昏沉,可战斗的本能还在。
  他吐着血,随手在地上捡起一把剑,只是挥手的功夫,便有一大好头颅落地。
  然后他吐着吐着,发现自己……
  好像也习惯了。
  有些人天然就是人群的中心。
  于是当燕长宁艰难逆着人流闯入战场中心,第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被血染红银白盔甲的血人。
  会是他吗?
  他一时不敢相认。
  燕长宁有近六年不曾见过沈明烛了。
  分别时沈明烛虽然已经及冠,但举手投足间还是难掩孩童气,幼稚、叛逆、暴戾,硬生生破坏了那份翩翩相貌。
  这个在战场中央闲庭信步、无人能挡他一剑、所向披靡的小将军,会是记忆中那个不善武的外甥吗?
  燕长宁的脚步多了几分近乡情怯的踟蹰。
  另一边的后方也冲出来一个大汉,见到时不时偏头吐一口血的沈明烛显然吃了一惊,紧张地大喊道:“元帅,元帅你是不是受伤了?我掩护你撤退。”
  受伤?
  燕长宁悚然一惊,正待往前,忽而有人从他身边飞跃而过,像是一阵风。
  风中传来那人的声音,听上去像他那眼里完全看不见父亲的不孝儿子。
  “明烛!明烛我来了!”
  第33章
  两军汇合, 主帅又一副不要命的姿态,将士们自然颇受鼓舞。
  战斗结束,沈明烛习惯性挽了一个剑花而后收剑在后, 接着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他的佩剑。
  但他失忆了,所以其实也不记得他的佩剑长什么样,印象中似乎是天底下独一份的珍宝。
  总不会是这个工艺粗糙的凡铁。
  沈明烛嫌弃地看了一眼剑上淋漓的血,随手丢到一旁。
  反正这些战利品,之后会有人去收捡的。
  沈明烛摘下头盔,朝燕长宁、燕驰野颔首致礼, 微微而笑:“好久不见,舅舅。”
  他笑意更甚, 揶揄道:“燕小将军。”
  “明烛!”燕驰野神情严肃,接过头盔重新按在他头顶上:“现在还没回到城里, 万一有流箭怎么办?”
  不下战场不得脱盔甲, 这是军规。
  沈明烛眨了眨眼,“我不能例外吗?”
  这话问的,军令如山, 谁都不能违背!
  燕驰野正色, 正要开口, 后脑勺忽然被人打了一掌,他受力往前一个踉跄,回过头恼怒地看向动手者。
  燕长宁手都没收回,皱着眉教训他:“头盔重,明恒不想戴就不戴,你逼他做什么?”
  燕驰野瞠目结舌、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这能是他素来蹈距循彟的父亲能说出口的话。
  他幼时淘气未守军规,燕长宁可是二话不说让人压他下去打了二十军棍以儆效尤的。
  燕驰野看了看燕长宁, 又看了看沈明烛,眼神控诉:“这不公平!”
  沈明烛温文尔雅又理直气壮:“舅舅疼我。”
  燕长宁没听过这样直白表露感情的用词,骤然红了脸。
  他轻咳一声,目光飘移,却猛然触及沈明烛肩膀上怪异的血色。
  他征战多年,这血是从身上流出来的还是敌人沾上的,一眼便能分辨出来。
  “你受伤了?”燕长宁紧张地拉住沈明烛完好的右手,“我们现在就回去,我叫军医。”
  燕驰野也顾不得在意自己是不是遭受了区别对待了,他急得绕着沈明烛打转:“怎么会受伤呢?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想说冲那么前面做什么,反正这是沈永和的江山。
  但他憋了回去,只偏过头,催促沈明烛上马。
  自见面以来,这还是沈明烛第一次受伤,连带着主将也着急万分:“元帅,你先和燕将军回去吧,收拾战场这点小事我盯着就行。”
  沈明烛一向事必躬亲、事无巨细,收尾也不是简单的活,何况这是大战彻底结束,突厥、回鹘主力皆亡,多的是要处理的事宜。
  他试探问:“如果我说这是小伤,你们信吗?”
  “沈明烛!”燕长宁不舍得对沈明烛大声,但燕驰野忍不了:“小你个头啊,回去!”
  他强行攥着马的缰绳,生拉硬拽地带他回营。
  等回到帐篷后,边动作强硬却又不乏温柔地脱去他的盔甲,于是便露出了已有半边被血染红的里衣来。
  燕驰野倒吸一口凉气。
  军医知道前线在作战,早就做好了准备,这种刀枪创伤对他而言司空见惯,熟练地为沈明烛上完药而后包扎。
  然而他看了看沈明烛的脸色,出于医者的直觉,总觉得不对劲。
  军医犹豫片刻,还是请示道:“元帅,可否容我为您把一下脉?”
  燕驰野强行拉过沈明烛的手,豪迈道:“把!”
  沈明烛手腕微动,使了个巧劲收回手,他笑了笑,慢吞吞道:“没这个必要。”
  燕驰野面色一怔。
  燕长宁呼吸微滞。
  本来他们还并不怎么担心,但沈明烛收回手这个行为怎么看怎么诡异。
  “为什么不让军医把脉?”燕驰野固执地去抓他的手,“不行,必须让军医看看。”
  这下燕长宁也站在燕驰野这边,他温声哄道:“殿下,不能讳疾忌医。”
  “不要,我才是元帅。”沈明烛把手背在身后,理所当然道:“兵马大元帅总领全国军事,你们也得听我的。”
  燕驰野简直被他气笑:“你这时候摆谱了是不是?沈明烛,别说你是元帅,你就是皇帝,也是我弟!”
  这话有些不敬,军医低着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燕驰野“噌”地一下拔出剑,含怒问:“你让不让军医看诊?你要不让,我死在你面前!”
  他委实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法子虽然卑鄙,但一定有用。
  能威胁到沈明烛的只有天下苍生,而他恰巧,是苍生之一。
  沈明烛:“……”
  沈明烛软了声调:“别生气嘛,我知道自己最近总是熬夜忙碌,有些心神耗损,但这就是小问题,休息一下就好了。如果让军医把脉,他一定会给我开苦药,我不想喝。”
  燕驰野微微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坚持道:“你让军医看看!”
  沈明烛伸出手:“看看看,我让他看就是了,你把剑收起来。”
  军医小心觑了一眼燕小将军,又看了一眼燕大将军,不知自己分明只想尽医者之仁心,怎么演变出了以命相逼的局面。
  他咽了口唾沫,小心搭上沈明烛的手腕。
  军医:“???”
  不太对劲?
  军医站直了身体,重新搭上脉搏。
  军医:“!!!”
  非常不对劲!
  这个脉象,好像是中毒啊。
  军医差点要惊叫出声,然而一抬头,对上沈明烛意味深长的眼神,叫喊声顿时堵在喉咙。
  燕长宁皱了皱眉:“先生,明烛的身体怎么了?”
  “是啊,”沈明烛拖长了语调,藏着只有军医才能察觉到的威胁:“我、怎、么、了?”
  军医:“……”
  军医支支吾吾:“元帅心神耗损有些严重了,得吃五天……不,三天的药。”
  燕长宁隐约察觉到沈明烛和军医间的眼神勾当,他显然误会了,好笑道:“五天就五天,不妨事,明烛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沈明烛故意露出不开心的神色。
  军医悄悄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不知道沈明烛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身体状况,但他一个小小的军医,可不敢得罪风头正盛的兵马大元帅。
  而且这事情想想就很恐怖啊,谁能给元帅下毒?谁又能让元帅知道自己中毒了闭口不言甚至帮忙隐藏?元帅可是当今天子的皇兄啊!
  燕驰野见状彻底放心,他把剑收好,对军医道:“劳烦先生开药,如果有缺的尽管告诉我,我去准备。”
  军医迫不及待俯身告退:“是。”
  回去开些温补的药好了,这毒他没见过,也分辨不出来,但开补药总没错。
  嗯,开些好入口的。
  军医走后,帐篷里就只剩下他们一家人。
  燕驰野表情无奈:“明烛,你吓死我了。”
  沈明烛瞪了他一眼:“你才气死我了。”
  燕驰野也不恼,他“嘿嘿”一笑,“我担心嘛,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对了,听说你身上的瘴气之毒已经解了,确定没事了吗?”
  “听谁说的?”
  “萧予辞,他给我和父亲写信来着。”
  沈明烛慢吞吞“哦”了一声,偏过头,随口道:“解了解了。”
  有点敷衍,但此刻谁都没察觉出来。
  “殿下,我们就不打扰你休息了。”燕长宁拉了燕驰野一把,望向沈明烛的眼满是关心与担忧:“我们就在旁边,你有事,记得让人来喊我们。”
  燕驰野正色:“对不起,明烛,我不该用自己的安危生死来威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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