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冷意靠近脸颊的一瞬,姜满偏头躲开了。
洛璟转去钳她的下颌,指节微微用力,在她的颊侧留下两道殷红。
他本以为姜满会挣扎,可他用指腹拭去那一点残红,转过眼,却见她摸索着捏住了案上的另一只茶盏。
茶水晃动,飘在水面上的一片细叶浮浮沉沉,姜满好似不在意他的举动,在他的钳制下从容抬眼。
那双眼黯淡,死寂,好似十万萤火落进去也再照不亮。
姜满鲜少地为他斟了一盏茶。
“做个交易吧,洛璟。”
洛璟松了松指节。
自姜满被囚在西清园后,从未如此神色柔和,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可洛璟看着眼前人,却不知为何,好似看到了方桌上孤注一掷的赌徒。
姜满道:“带我去见洛长安,作为交换的条件,你要他退兵,要他在众人面前立誓不入燕京城,这些我都能做得到。”
洛璟没有接她敬来的茶盏。
“皇嫂要我如何信你?”
他感到可笑,玩味道,“皇兄手段颇多,若是耍了什么花样带走你,臣弟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是啊。”
姜满惋惜般抬腕,先于洛璟伸来的手一步,将残茶横洒在二人间,“若是未等见他,我这个筹码就折在你手中,以燕京如今的兵力,能撑上三日么?”
洛璟没能接到茶盏,目光一凛:“你做了什么?”
姜满朝他晃了晃手中茶盏。
“你服了毒?”
洛璟恍然,瞥向倒在地上的侍女尸身,冷笑一声,“皇嫂的确有身蛊惑人心的好本事,无论什么人都能收为己用。”
姜满撑起身。
她扶着案桌缓缓走去,抚上那侍女的脸颊,抚合她未能瞑目的眼睛。
“与她无关。”
“你日日要我去观刑,我总不能一直空着手回来。”
姜满抬首,双眸一片沉冷,面上却久违地露出笑意,“明正司的牵魂引,不出半个时辰起效。洛璟,我不要你的命,但你未必还有本事留住它。”
那是明正司暗卫随身所携,用于自戕的无解之毒。
唤来御医证实茶中毒药,洛璟的神色更阴沉几分。
他设想过眼下境况,所以自姜满入宫后便遣人时刻盯着,以防她寻死自戕。
他本设了一场天衣无缝的局。
洛长安的谋反,姜家的覆灭,届时洛长安背后无人,皇位落在他的头上顺理成章。
只是他未曾想过,洛长安手中筹码如此之多,北地沈家的支持,西境秦王的拥趸……还好他当初设计留下了姜满,才得以从这场局中捕捉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她被家中养得太娇贵,被洛长安护佑得太严密,像是一颗从未染过尘的珠玉,无从知晓皇城诡谲,也从未见过俗世晦暗。
为了救只一面之缘的人留在燕京城,亦或是为了阻止他取几条无关紧要的人命甘愿入宫为质……
她的善念太容易被勾起,利用她的恻隐之心实在轻而易举。
可他偏要叫她知道,她悲天悯人的眼泪才是最锋利的刃,只稍许用力,便能反将她自己刺得鲜血淋漓。
他命人断了姜满与外界的联系,用药吊住她的命,却没想到她会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玩弄手段,从刑牢的罪人手里取了毒,自己更险些着了她的道,险些喝了那半盏毒茶。
洛璟瞧着混在一处的茶与血,咬咬牙。
在姜满眼中,姜家被洛长安牵连而亡,他留她本就是要将她当做谈判的筹码,如今这样一个将死之人,若真能让洛长安停手,也算物尽其用。
若是不能……届时叫洛长安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面前,叫他悲痛欲绝而无力回天,也未尝不是一件畅快的事。
燕京近郊已驻扎了不少兵将。
城门内围着等候谈判结果的燕京百姓。
洛长安率一轻骑队候在城楼下。
他骑马立在最前,姜满登上城楼的时候,一眼便望见那个熟悉的影。
素白的发带随着姜满停下的脚步绕在她身前,缠在她的脖颈上。
比手腕脚踝处的铁索更紧,缠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姜满自幼畏高,寻常时立在高些的楼阁上都觉惊惧窒息,可此刻,她却立得很稳。
她看着城下人,张张口,胸腔却钝痛。
她尽了力似的,喉头生涩地发出半个音节。
“洛……”
洛宁。
她没能唤出声,他们离得又好远,城楼下的人却猛然抬首。
第2章
姜满的眼眶有些疼。
泪遮了眼,视线模糊间,她没由来地想起许久前,她初来燕京城的那一天。
那时也正是季夏时节,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晴天。
彼时她的笄礼才过不久,接了燕京的传旨,遵圣命入京。
元陵在南,与燕京相距万里,气候也大不相同,她在路上颠簸了近一月,来到燕京时,洛长安在城门外迎她。
少年还未及冠,穿的也素净,长发只用一条发带束起,他立在马下,身后是整肃的守卫与巍峨堂皇的燕京城。
他走在明暗交织的光影间,夕照浸在他的周身,姜满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望见自己的影子。
高耸巍峨的城楼落在她眼中,横亘天地的夕照落在她眼中,可她望着他,望着他发上随风飘荡起的缎带,眼中好似就能看见这么一个人了。
姜满自知她这一生的运气还算好,生来落在温软的金玉窝里,虽父亲去的早些,但上有兄长宠溺,母亲与祖母对她也向来是百般纵着。
抛金掷玉,放达恣意,来燕京前的十五年她都是这样过的,她从来只当这一生是游戏人间,明年与明日都没什么分别。
可与少年目光相触的那一刻,她却忽而想到了以后。
定下婚约的未婚夫君是她最喜欢的少年模样,一袭红衣的少年牵着她的手穿过一片摇曳的灯影,她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连指尖都微微发烫。
烛火映照下,少年的眼睛那样亮,拨开她掩面的珠帘时,他垂着眼睛轻轻笑,珠帘摩挲出细碎的响,姜满在他辗转的唇齿间听见她的名,也听见坠在长发后的珠玉叮咚乱撞。
初来燕京时她常常想家,写信时泪流个不停,洛长安轻轻擦拭她颊侧的泪水,说,“小满,等朝中事务轻
松下来,我们一起回元陵好不好?”
元陵多山林,她年少时极爱纵马,洛长安便为她寻来最称心的马匹,亲手做了马辔与鞍鞯,她天性不爱拘束,燕京来往太多繁文缛节,洛长安会先一步推了递来的帖子,只与她同赴宫宴。
他纵着她的性情脾气,也记下她的喜好习惯,即使走到如今的局面,姜满也不得不承认,成亲三载,洛长安的确待她很好。
好到她忘了他自幼养在皇上膝下,八岁涉朝政,十二岁接管独立于六部之外的明正司,一身心机手段,半只肩上摞满了人命官司。
朝堂从不是一潭清明的水,洛长安一夕谋反,姜家满门受累。
一月之间,一座又一座城池被他收入囊中,与此同时,火舌舔舐着元陵的山水草木——大火烧尽了姜氏一族,烧净了她此生来路,连捧灰都没留下。
风吹得人脸发烫,姜满临风而立,身形单薄的像风里打着颤的叶。
牵魂引绞得她身躯骨肉发痛,她却猛然向前,踩上城墙的石栏杆。
身后是洛璟略显慌张的声音:“姜满,你当初费劲心思救下曲三娘,如今是想让她为你陪葬么?”
姜满轻轻笑了。
她立在那个城墙之上最为醒目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瞥他一眼。
铺洒着大片血迹的衣袂浸了夕照的金,翻飞而动,好似要融进天边的万丈霞光里。
洛璟看着她,忽而意识到什么,身体僵了僵。
下一瞬,姜满转向城下,迎风高声。
“五皇子洛璟,通敌南越,叛国谋权,嫁祸手足,造民生之灾,妄图夺天子位。”
“今斗胆……以我三尺微命,祭此劫枉死百姓之魂灵,请南安王勿念手足旧情,昭其罪证于天下,还熙国安宁。”
她声音发哑,言尽之际已微微发颤。
语罢,她向西南而望,遥遥一拜。
寒光晃眼,侍卫持刀上前。
刀光刃影里,她最后瞧了瞧那个立在城楼下的身影。
青年骑着银鞍铁甲的战马,夕照在他身后烧成连天的火,于是她胸腔里的一颗心好似也要烧起来,这天地落在她眼中,便又剩他这一个人了。
她竟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褪去伪装后野心昭彰的洛长安,还是当初那个立在城楼前迎她的少年。
牵魂引绞尽了她身体里最后一寸的骨与血,温热的血溅染在胸前的衣襟,彻底将素服染作红裳。
“小满!”
小满,小满。
眼前很快蒙上血色,耳畔是细碎的风声——那片风声里好似有人在唤她,一声声,从好远好远的地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