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洛宁……”
  跌下城楼的时候,一声应答也随之跌落下来。
  那声名轻飘飘融在风里,与她自己的名搅在一起。
  落入那个熟悉的怀抱里时,姜满已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微凉落入掌心,她触到他指上熟悉的玉韘,将袖中藏了许久的绢布递去。
  绢布上所书,是这一月来她所查与南越往来的叛臣名姓,而最重要的证人曲三娘,经她偷龙转凤,在昨夜逃离了皇宫。
  指尖连带着绢布都被握在熟悉的掌心里,姜满身上的力气一瞬抽空。
  她与洛长安分离许久,她本该有许多话想同他说的。
  可如今她张口,却再说不出一句来。
  耳畔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姜满的记忆模糊起来,睁眼也是空空一片。
  最后她只记得,她已很久没有见过阿爹和阿娘了。
  她实在有些想家了。
  如果可以,如果可以的话……
  马蹄踏碎燕京城的城门,无数的血肉被踏入尘泥,染了血的长命锁摔落下来,碎成了满地的残片。
  --
  “小满,小满。”
  外面好似落了雨,洇在身上的血也湿湿黏黏,耳畔重新嘈杂起来,姜满在其中捕捉到几声熟悉的唤。
  “姑娘。”
  “姑娘醒醒,该喝药了。”
  声音的主人名为青黛,是她的贴身侍从,自幼年时陪在她身边,后随她到燕京,随她入南安王府,洛璟囚她在西清园时,青黛为护她入了刑牢。
  姜满曾亲眼看着她死在刑牢,死在十数道加身的酷刑下。
  这声音于姜满而言实在太过熟悉,她的眼眶登时泛起一片酸涩。
  眼泪连成串地滚下来,软枕濡湿一片,她缓缓睁开眼。
  “青……”
  姜满才开口,喉咙却一痛,好似生吞了刀子,刀刃断颈,连人的话也断在喉间。
  这里是哪儿?
  死人是不会痛的,她身上的痛楚为何如此真切?
  药汤的苦涩绕在鼻息间,五感一寸寸复苏,四肢百骸里的酸痛涌上来,五脏六腑像是被刀绞过,疼得姜满一阵阵泛呕。
  “姑娘?”
  见姜满的面色忽而惨白一片,青黛匆匆搁下瓷碗。
  她小心翼翼地扶姜满起身,探过她的额头,又细细替她诊了脉后才放心些许:“姑娘发了一阵汗,如今热已退了,等会儿换了衣裳再睡罢?”
  疼痛被额上探过的冰凉压下几分,姜满倚在床畔,手仍提不起力气,只能垂着脑袋,一口口喝下青黛喂来的药汤。
  许是汤药起了作用,痛楚被苦涩压下,姜满这才发觉,她的身上已尽是湿汗。
  原来那湿意并不是雨,也不是血。
  换下湿衣与被褥,姜满从怔然中脱离出来。
  桌上燃着的灯盏不够亮,却足以让她看清周遭的环境。
  她正身处一间简陋的客栈中。
  永泰十年的四月,距她的笄礼不久,一道赐婚圣旨送至元陵,定下了她与三皇子洛长安的婚事。
  又一月,她收整好行装,遵圣命入京。
  元陵与燕京相距千里,这段路走了一月有余,将至燕京城时,她染了场极凶险的风寒。
  马车停在京郊三十里外的一处村落,前后荒芜,青黛奔波许久才借来几服妥当的药,捞回了她一条小命。
  时间已过了太久,姜满从记忆中挖出当年染病的始末,脑子里仍一团乱。
  她饮下毒茶时心中已存死意,若真的重回世间,对她来说更多是一种熬煎。
  更何况是回到眼下此时,她越过生死,却连家人也没能见上一眼。
  门再次推开,姜满胡乱拭去眼泪,轻轻唤了声:“青黛。”
  光线昏暗,青黛没发现她面上异样,如常应了声,掖好她的被角。
  被子掖到肩下,姜满的手钻出来,牵着那只手不肯放。
  人总是会下意识贪恋失而复得的一切,姜满也不例外。
  她像小时那样将脸颊贴上去,又唤了一声:“青黛。”
  青黛只当她病里还闹小孩子脾气,捏着她的脸颊轻轻哄:“姑娘折腾了太久,再睡一会儿,周姑娘说了,这风寒来势汹汹,至少需服三日的药,明日晨起还有顿药喝呢。”
  姜满愣了一愣:“周姑娘?”
  她不记得当初有什么周姑娘。
  青黛道:“是个路径此地的郎中,本是该好好儿谢她的,只是那会儿姑娘还睡着,她又急着回乡探亲,赠了几副药后便离开了。”
  眼下境况与从前有些不同,姜满一时无从探究,只点点头,记在心中。
  又在客栈中将养两日,姜满身上的热彻底退下去,也逐渐接受了自己的确回到当年的事实。
  因风寒耽搁了几日行程,她给元陵去了封信报平安,加快了行路的脚步。
  行至燕京近郊时正是晌午,天又下起小雨,姜满瞧着阴沉沉的天色,命人换了条路走。
  上一世,她见洛长安的第一面是在燕京城西的城楼下,恍然初见,情如相识。
  他们所见的最后一面也是在那里,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姜满自诩于情爱一事坦荡,爱便索**了,恨也恨得干脆,只是再临此时此地,她竟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洛长安。
  上一世,姜氏一族因洛长安背上谋反之名一夕而亡,她来路成尘漂如浮萍,路走到尽头,那望断死生的一眼也算是望尽了他们一世的爱恨。
  如今一切看似回到了原点,但横亘在她心中的沟壑终究难以消解。
  见姜满弃了近路,转而绕去另一条,青黛虽不解,却也并不多问,只道:“瞧姑娘指路的模样,怎么好像对燕京很熟悉似的?”
  姜满笑笑:“不知为何,眼瞧着是有些熟悉的。”
  雨还在下,
  淅沥沥打在车沿,扰得姜满的心没由来的乱。
  通往北城门要穿过一段密林,林荫接住了半数落雨,林间变得静谧起来。
  行至半途,周遭忽而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第3章
  姜满微皱眉头,侧首看向青黛。
  青黛更早察觉,递来匕首:“姑娘莫急,我去瞧瞧。”
  姜满接过匕首,嘱咐她:“小心。”
  青黛向来是用刀的好手。
  天光照入,箭矢破空刺来,被她反手抽出的长刀打偏,钉在车门上。
  来者不在少数,刀刃相接,打斗声激烈。
  姜满独坐车中,握紧匕首。
  为避免麻烦,当年她从元陵到燕京一行并不张扬,只姜家与皇家互通了书信,除此外,行程再无旁人知晓。
  劫匪大多劫钱财,或为财物挟持人质,眼下这些人不言所求,显然是劫命的杀手。
  临近燕京城,谁会在这儿对她动手?
  姜满垂眼思量。
  她不是没死过,上一世的死亡近在咫尺,倒不害怕再死一次。
  她只是……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许多人在自己的面前……再一次赴死。
  打斗声近在咫尺,车壁猛地震荡,长剑刺入车棚又转瞬拔出,本积在车棚的雨水顺着破开的窟窿哗啦啦地往下淌,浸湿了姜满垂落在旁的衣袖。
  雨水掺了血,在袖间化作一片淡红,姜满沉了口气。
  风声却倏然变了,马蹄声作响,没一会儿,打斗声休止下来。
  姜满掩起匕首,拂落袖上未干的血与水。
  小雨未歇,雨滴砸入泥土,激起一阵血腥气。
  车门打开,入目是横七竖八的尸身,雨水混杂着鲜血流淌在脚下,林间的草木也沁了红。
  雨声噼啪,林间惊起几声鸟雀的啼鸣。
  姜满抬眼找寻青黛,眼前却忽而发花。
  胸腔难以抑制地剧烈起伏着,萦绕在周身的风染了血,将人的呼吸都阻隔。
  天旋地转间,她好似再次回到那个满是血污的刑牢。
  观刑,曾是那一月里洛璟最喜欢折磨她的方式之一。
  幽暗的刑室内,浓稠的血气与腐烂的腥气无孔不入,地上的血水从未流尽过,她一步一步踩过,衣摆被血水浸湿,脚下也黏腻一片。
  洛璟将利而薄的剔骨刀塞入她手中,将烙铁的长柄或窑钳按到她手中……凄厉的哭嚎声中,她听到刀刃划破皮肉,躯骨一寸寸在她手下断裂,鲜血落地的声音清脆如落雨。
  一日复一日,直到她的眼泪都流干,睁开眼是模糊一片,直到她变得麻木,好似一具不知惧的,浑浑噩噩的穿线木偶。
  血水含混着雨水沁入车木,姜满竭力压下起伏剧烈的呼吸,身躯仍控制不住地发颤。
  她向后退了两步,却被断裂的缰绳绊了绊,脚步踉跄一瞬。
  马车下,一只手适时地伸来,扶住了她。
  那只手微凉,手腕稳稳架住她,指节也攥紧了她的腕,有些硌。
  姜满侧首,望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也望见他指节上的玉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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