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的心沉了沉,却不得不垂下眼。
立在马车下的少年正抬眼看着她。
雨不知何时停下了,天光顺着叶片的罅隙星点落下,映明那双浅淡的眼。
少年仍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着一身月白锦袍,腰间佩一枚剔透白玉,长发高束着,锦缎下荡着小巧的玉坠。
当年那一眼实在叫人记上许久,姜满到如今还清楚记得,她初见洛长安时,他穿的并不是这一身衣裳。
眼下这样的装束反倒是……她与洛长安成亲后,她夸过他好看的一身。
包括洛长安手上的玉韘,从前除却骑马射箭,他本不常戴这些饰物,后来因她无意夸了一句他的手指配上些饰物好看,自那以后,他便常往手上挂不同的玉韘。
虽打斗过,他的衣上却未染纤尘,束起的长发更不见丝毫散乱。
姜满看着他,目光与他的撞在一处,他的眼睛很亮,光影晃动着落入他眼中,像是落入一汪漾起水波的湖。
直到青黛跃上马车,在另一侧扶稳她,攥在腕上的力道才松了松。
洛长安立在车下,目光一瞬不眨地落在她身上:“你有没有受伤?”
姜满后退半步:“我无碍,多谢。”
洛长安收回手:“是我来迟了。”
话音落下,姜满心头一跳。
她才想开口,却又听他问:“请问姑娘,可是自元陵而来?”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姜满朝他点点头,故作不知:“公子是?”
见她应答下来,洛长安弯了弯眼睛:“我是来接你回京的,你或许知道,我名……洛宁。”
姜满适时地怔了怔神色。
燕京太远,她虽对远行有所憧憬,但好奇心终究敌不过对家人的不舍,起初她并不甘愿,一连几日闷闷不乐。
圣命难违,兄长劝导,几日后她蹙着眉头去问母亲,与她定亲的三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若是个丑的,她能不能抗旨拒了这桩婚事,或是当即与他和离?
母亲笑着抚她的发,目光却落在院墙外,落在有些遥远的天边,像在回忆很久远前的事。
好一会儿,她说:“那位三皇子洛宁,是先太子妃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洛宁自幼被圣上养在膝下,习诗书,通六艺,多年来得圣上器重,八岁那年,圣上为他赐字——‘长安’。”
长安,洛长安。
名字倒是她喜欢的。
姜满想,原来她是从那时记在心里的。
姜满故意迟疑,转瞬又换作一副恍然模样,朝他行了个礼:“臣女姜满,见过三殿下。”
比之从前初见时的直唤名姓,她嗓音冷淡,言语疏离。
洛长安的脊背微僵。
他望着她,缓缓念:“姜满。”
名姓在少年的唇齿间滚了一圈,很轻,却好似厮混了半生的缠绵。
姜满的心头又是一跳。
她垂着眼睛,面上丝毫未显,平静的像是一潭死水。
洛长安念过她的名,又道:“元陵路远,听闻你走了一月有余,一切可都还好?”
姜满规规矩矩地应:“一切都好,劳殿下挂心。”
洛长安却不信似的,目光轻点在她微微泛白的唇上。
他没追问,很快收回目光,转瞥一眼躺了满地的尸身:“本是来接你入京的,但眼下有些琐事要处理,我让阮朝送你到姜家的宅子里去。”
他侧了侧身,身着黑袍的少女自他身后走出,朝姜满行了个礼。
洛长安道:“阮朝言语不便,你若有所需,告知她就好。”
姜满没什么好推拒,道:“多谢殿下。”
临近城门时又落了雨,有阮朝跟随在侧,城门的守卫省了盘问,让路放行。
皇城上下皆知,三皇子洛长安极得圣上器重,十二岁掌明正司,纵横皇城,独立六部之外,只从天子之命。
明正司地位特殊,熙国百年,从未有皇子执掌明正司的先例,故而众人纷纷猜测,圣上将明正司交给三皇子,大概是为日后封他为太子做铺设。
而常年跟随洛长安其右的副司使阮朝,正是洛长安自明正司中一手提拔起的,一柄出鞘见血的宝刀。
姜满记得这个姑娘。
阮朝身形灵巧,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软剑,挥剑铿然,屈之如钩。
相传其对敌从无败绩,只可惜自幼失了声,无法开口说话。
姜满也曾以为她是个哑女。
直到洛长安北地一行,将阮朝留在了她身边。
这样一个武功超群以一胜十的姑娘,却为践行一句护佑她的承诺,扔下软剑束手就擒,最终刑罚加身,死在了不见天日的刑牢。
也是那时,姜满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
阮朝的声音轻柔柔的,垂死之际也生怕惊了她,因身受刑罚的痛,也因多年来极少开口,她吐出的字句有些生疏,微微发颤。
她勾着她的指节,说:“活着,姑娘。”
可惜姜满答应了她,最终却没能做到。
走上主街,马车外传来一阵喧闹。
车夫轻叩车门,道:“姑娘,好像是花车在游街。”
姜满拨开车帘:“让一让罢。”
车马辘辘,花叶翻飞,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飘来的花瓣。
丝竹声由
远至近。
钗环似铃,罗衣摇曳,锦簇中央的女子轻纱覆面,拨弄着怀中琵琶。
“红绡娘子!”
“是红绡娘子!”
追赶花车的人喊着那女子的名,亦有人在旁感叹。
“绮春阁今岁的花魁又是红绡娘子,不愧是冠绝燕京城的第一琵琶手,也不知谁能走运接了她的抛花,被邀到阁中听一曲。”
“这红绡娘子瞧上去年纪轻轻,当真有如此厉害的琴技?”
“那是自然!就说那贾老板,便是被红绡娘子所弹之曲吸引,见她第一面时便一掷千金,而后三天两头地往绮春阁送钗环首饰。”
“听闻那位风流成性的秦王世子也暗地里看中了她,若非秦王不允,圣上敲打,早便将人赎回府中去了。”
“好了好了,这话可不敢乱编排……”
……
姜满是记得绮春阁的。
那是燕京城里最有名的秦楼。
绮春阁的花魁娘子每逢春秋乘轿游街,盛夏时行水路游船,沿途总是十分热闹。
见姜满挑着车帘看了许久,青黛也朝外瞧着,边叹:“姑娘,这燕京城的确是繁盛热闹,竟连花魁娘子游街都这样风光。”
姜满捻了捻手中的花瓣,闻到一缕将散的花香。
热闹不假,只是她对这热闹没什么兴趣,身在烟花柳巷的人大多苦命,风光或潦倒也只权贵侧目一瞥,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花车渐渐远去,嘈杂声散尽,姜满放下车帘。
“走吧。”
第4章
马车穿过街巷,停在一座肃穆的府邸外。
车门外传来两声轻叩。
阮朝只送到姜府门前,比划着手势示意离去,姜满推门下车,朝她道谢。
她虽已知道阮朝并非真哑,却只作不知,目送她离去。
转回身,高悬在府门上的,是一方木雕金漆字的挂匾。
那是先帝亲题亲赐的一块匾,算来到如今已挂在姜府大门上数十年。
姜府的匾额实在有许多,不止燕京,元陵的宅邸也存着不少,门上所挂,堂中所悬,大多是天家亲赐。
元陵姜氏屹立江南百年望族,每一代帝王都多多少少与姜家沾着些亲故。
姜满与兄长姜念时此代还未与皇室中人打过交道,但姜满的祖母多年前与当朝太后往来密切,姜满的父亲曾于当今圣上年幼时入宫伴读,圣上亡故的发妻亦来自元陵,曾与姜满的母亲关系甚笃。
只是自父亲亡故,此十年间,再未有姜家人入京了。
姜满推开府门。
府邸落成的年头太久,如今陈旧了,大门开合时吱呀呀地响。
府内布局十分熟悉,全然是祖父所喜的四方规整状,府中多年未有人居住,一路走过却出人意料的整洁。
因是六月,按照元陵的习俗,入六月要挂香囊以作驱虫避瘟之意,正堂的屋檐下竟也挂着一只小巧的香囊。
眼下这般,显然是有人提早打扫过,还花了些心思。
可知道她来燕京,能命人整理姜府的,无非是下了定婚旨意的皇上,与姜家有故交的太后,亦或是……
姜满立在堂下思量,无端生出几分猜测。
“小姐。”
姜满的思绪断了。
一个侍女自堂中走来。
她朝姜满弯了弯身子,笑吟吟的:“陛下一早命我们在这儿候着,您若有所需的,尽管吩咐就是。”
姜满点点头,问她:“府内提早打扫过了?”
侍女应:“是。”
姜满又问:“是谁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