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姜满咬了咬牙:“宋……表兄。”
事实上,对于眼前的宋洄,姜满已不记得许多了。
她其实连他的样貌也并不记得几分,脱口而出的名字不过是凭这人如旧的懒散打扮与自己的三分直觉。
姜满只记得,当年宋家驻守南境,宋将军与父亲交好,曾带宋洄到元陵拜会。
宋洄的年岁与她的兄长姜念时相差不多,多年前年岁尚小,在元陵时总与姜念时走在一处,二人十分投缘。
那时的姜满还是个咿呀学语的孩童,吐出的字也连不成句,只记得二人带她外出时,宋洄总以教她认字为由逗她说话,教着教着便从她的兜里骗走了不少饴糖。
后来筠山一劫,宋家一朝没落,姜满便再没见过宋洄了。
如今得见,宋洄虽依旧如幼年时与她玩笑,眉眼间却压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郁,再不复她记忆中的轻快了。
“早听闻你要来燕京,不想这么快便见到了。”
得她一声唤,宋洄心满意足地点头,“眼瞧着是稳重许多,与小时候咿咿呀呀的模样大不相同了。”
他笑了笑,又道:“元陵如何?你家中可还好?”
“元陵一切都好。”
姜满自知时间紧迫,简短应他,后问,“怎么不见宋祖母?”
见她面色认真,宋洄也正了神色,“你为何要寻祖母?”
姜满放下红签纸:“我有一事想问宋祖母。”
宋洄朝后院瞥一眼:“祖母尚在寝房歇息,你有话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姜满犹豫一瞬,自袖中取出那方绘了山水的帕子:“你瞧瞧这幅山水画?”
宋洄接过绣帕。
他面上并无讶然,只看了一会儿,问:“你从哪里得来这帕子?”
姜满一五一十道:“是我入宫时,一个名叫栀月的宫人交到我手中的。”
听到栀月的名,宋洄微微垂眼。
姜满观察他的神色,试探道:“四日前,栀月被人推落了水,溺亡在御花园的淙明湖中。”
宋洄捏紧绣帕。
“栀月,我记得她。”
再开口时,宋洄的面上已平静下来。
他缓缓说着,嗓音却平静,好像在讲一桩事不关己的故事:“当年我父亲自南境边地救回她时,她伤得很重。”
“边地的伤药不及京城,彼时正逢韩都尉代我父亲回京述职,我父亲便命韩都尉送她回京中养伤。她在世上并无依靠,便留在京中,跟在我姑姑身边。”
“栀月与韩都尉彼此相投,心意相合,很快定了亲。只是再后来,在筠山……”
见宋洄言辞犹豫,姜满蜷了蜷指节,接道:“筠山一劫伤亡惨重,我父亲与宋伯父相继过世,一年后,宫中亦传出宋姑母辞世的消息。”
“当初宋姑母入宫,栀月自请随侍,可后来,她却亲手呈上宋家的罪证,送许多人入诏狱,上了刑台。”
宋洄捏着茶盏,没有说话。
“但当年针对宋家的证据并不完全,栀月遭人灭口,足以见得宋家之事确有隐情。”
姜满将猜测全然道出,又一次思及那座守卫森严的盈华宫,“这方山水画的确出自宋姑母之手,当年她辞世的消息传出,宋洄,你们……可有见过她?”
可有见过她的尸骨?
话音落下,屋内静可闻针。
宋洄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定定地瞧着她,捏着茶盏的指节绷紧了。
姜满不急着要他的回话。
好一会儿,宋洄开口,却没有回答她。
他问:“姜满,你所知道的这些,是谁同你说的?”
姜满侧过目光,企图避开他的问题:“是我入宫时听闻的。”
宋洄一语道穿:“宫里可没人胆大到连性命都不要,敢同你说起这些。”
姜满瞒不过他,只得如实道:“是三殿下。”
宋洄轻笑一声。
“原来是他。”
他看着交叠在案上的两张红签纸,意味深长道,“姜满,你这位未婚夫,可不是个简简单单的人啊。”
第14章
姜满听出他言语中的意味深长,应:“我知道。”
宋洄颇为意外地挑眉:“你知道?”
姜满点头。
她当然知道。
她道:“他接管明正司,多年来打的是人命官司,自然不会是什么清白的人。”
宋洄没想到她会这样说,面上浮现出些许错愕来。
他轻抚瓷盏,又问:“那你可知,他今日因何前来静法寺?”
“我并不想知道,他以我为借口前来静法寺,我也借他的遮掩来见你,我们不过各取所需。”
姜满稳坐蒲团,言辞果断,“正如我也不会问你,是自何时知道我与三殿下的行踪。”
“宋洄,我今日来,只为问当年之事。”
宋洄轻笑一声。
“当年之事,你不是都已同我说过一遍了么?”
他理了理垂落在旁的衣摆,看向窗外,“姜满,那些事已是定局,宋家的事不该与你扯上关系,你参与其中也捞不到半分好处。”
“宋家之事或于我无关,但……”
姜满咬一咬牙,“我父亲的死,我总要查个清楚。”
宋洄猛然抬眼:“你何时……”
他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匆匆止了言语。
姜满心下一沉:“你知道?你知道些什么?宋家含冤?还是我父亲的死别有隐情?”
她接连追问,宋洄却垂了眼,不愿开口。
见他沉默,姜满的嗓音更急切几分:“你既知道,这么多年来为何不找寻证据,不重查当年之事?”
“姜满,你未免说得太过轻巧。”
宋洄冷声一笑,“宋家当年遭人背叛,折损至今唯留我与祖母二人,我还能相信谁?谁还会帮一个没落如此的宋家?”
姜满脱口而出:“元陵,我与兄长都会帮你。”
宋洄面上的笑消散了。
他拎起姜满放在案上的红签纸,叹了一叹:“小满,执着于过去没什么好处,这燕京城中到处都是秘密,你今日要查静法寺,明日便要查皇宫,查姜府……”
“而你多知道一分,便会多踏入危险中一步,就如你今日来找我,其实……也是不值当的。”
姜满看着他。
她说:“不是这样的,宋洄。”
“当年之事或许没有转圜的余地,但如今,我只有多知道一分,才更能看清身旁四伏的危机,才知道我该如何做,才能保护好身边的人。”
宋洄微怔。
他对上那双澄澈的眼,好似又看到许多年前那个,只稍许善意便能骗出她手中所有饴糖的小姑娘。
而他们经年未见,他又一次见她,也又一次骗她。
宋洄默了片刻,轻叹一声。
“我曾见过姑姑的棺椁与牌位,当年她离世不久后,我母亲……长公主将她带到了太康。”
他顿一顿言语,缓缓道,“当年我尚且年幼,亦没有去过筠山,事关姜伯父我所知不多,爱莫能助。”
“但我知道,你若要重查当年事,太康或许是个好去处。”
“至于旁的,你那位未婚夫所知道的,怕是比任何人都要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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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长安赶到山寺后的禅房时,魏澄已携人围了院落。
“殿下,秦世子来过,为掩人耳目,是沿窗走的。”
见洛长安走来,他迎上前禀报,“按您的意思,我们等他离开后才敢行动,并未打草惊蛇。”
洛长安颔首:“周瓷那边如何?”
魏澄压低声音:“周司使今晨传信,如殿下所料,东阳附近的矿山中,果然有伪装成矿工,经人豢养的私兵。”
洛长安面露了然:“暂且不要动东阳的人,让周瓷遣人多盯着些。”
魏澄应下,却不解:“殿下早已知道徐家镇上的兵器是秦世子命人私造,而今东阳的私兵亦与他脱不开干系,方才他来见红绡娘子岂不正是人赃俱获?”
“殿下为何不命我等直接动手捉人,反倒要兜这样大一个圈子,要见一见红绡娘子?”
“我今日本也不是来捉他的。”
洛长安道,“我与秦让自幼年相识,走到如今虽道不相同,我却并不想与他为敌。”
“只是他胡搞乱搞实在有一手,私造兵器,豢养私兵,桩桩件件都是能把秦家连枝带叶送上刑台的死罪。秦王与秦王妃一生体面,死在断头台上未免太难看了些。”
魏澄一知半解,应了声“是”。
禅院分外安静,院落两侧种满青竹,洛长安推开房门。
房中坐着个女子,窗子开着,细雨不断飘进来。
女子没有妆点,身上也是素净衣裳,长发用两支式样简单的金簪挽起,目光流转,正拿那双清亮亮的眸子打量着来人。
见洛长安走近,女子起身,腰间一枚和田坠晃动,手中的琉璃串轻声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