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快走。”
  一声托付散在风里,剧痛横切过脖颈,她按住身后人的刀刃,也按住了自她脖颈喷溅而出的鲜血。
  血溅在掌心,溅在面颊,转瞬化作一片冰凉。
  太康落了一场雨。
  栖云寺中燃香袅袅。
  洛长安将外袍盖在姜满的身上,小心拂起她的衣袖。
  银针刺入,周瓷轻探她的脉息,眉头紧皱:“殿下,是毒,臣已施针,暂时阻隔它游走经脉。”
  洛长安的嗓音失了一贯的沉稳,带着颤抖:“是什么毒?”
  周瓷思虑一瞬,道:“此毒触之即发,蔓延速度又如此快,九成是自南越而来的毒。”
  第48章
  青俦山直到天明宴罢,别苑里的灯火熄灭了,另一处亮起灯来。
  栖云寺的最深处,烛火满堂。
  洛长安踏入堂中。
  门槛下落了一寸灰烬,是他衣袍上被火燎烧后留下的痕迹。
  “洛宁。”
  立在烛火前的人唤了一声,没有回头。
  她也没换下参宴的衣裳,烛火的光亮照在她的衣摆上,将满堂映红。
  她手中拿着线香,香火掉下来,碎在她葱白一样的指上,转眼烫出一片红。
  洛长安没有说话,走到她身侧,自长案上取了三只线香。
  他动作迟缓,甚至有些吃力的模样,面上却不显,安静地燃香,跪身三拜。
  他跪的不是佛像,而是发顶林立的牌位。
  栖云寺是佛寺,这一间却不是佛堂。
  长公主看着他跪,看着袅袅而上的青烟,道:“你知道我在这里。”
  线香微颤着插入香炉,洛长安直起身。
  他撑身的手似是用不上力,脚步微顿,借着长案稳了稳身体。
  长案有些滑,他抚过,指尖在衣摆上轻蹭。
  片刻,洛长安站定,看向眼前的牌位:“我知道,我看到了栖云寺下,你为自己准备的墓室。”
  “你伤的不轻,命倒是大,我以为你爬不出来了。”
  长公主看着他脱了半数力的手臂,笑了声,语气轻巧,“李竹这个废物,杀个人都做不好,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洛长安注视着一方方牌位,眼眶也被烛火染红:“让皇姑姑失望了。”
  长公主不气不恼的模样,扬首指了指面前的牌位:“不过真是可惜,你瞧,这牌位上已有了你的姓,我本也要将你的名字刻在这只空牌位上,与皇兄的放在一起……我对此向来没什么忌讳,届时作为长辈,我一并拜一拜你也无妨。”
  “是啊,好可惜。”
  洛长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我不会葬在这里,也不会让你葬在这里,你不配与他们葬在一起。”
  长公主目光一滞。
  “是啊,是啊。”
  她依旧笑着,眼中却悲切,自顾自地说,“同样生在天家,我的父亲视我如无物,母亲又惯来偏心,从前偏心皇兄,如今偏心你。她的心从来不在我身上,她将嵌合兵符的钥匙藏在随身的珠串里,哪怕将它给姜满这个外人,都不愿给我这个亲生女儿。”
  “瞧,我的命多轻贱,她恨我,所有人都恨我,恨我是个罔顾伦常的怪物,恨我不分是非讨好洛衍,恨我曾助纣为虐,害了我的血亲兄长。”
  洛长安平静点头。
  “是,所有人都恨你。”
  他言辞冷淡,眼底却沁出一片猩红,“如果父亲还活着,他看到如今的你,也会后悔当初在淙明湖救了你,留下了半生的顽疾。”
  “他也会后悔在筠山时信任你,以为你遇险是真,命宋将军前往相救,以至自己与姜侯爷被叛军围困,那样多的人因那场劫难而亡。”
  长公主捻着燃香的手僵住了。
  她怔然半晌,直到燃香烧尽,火星舔到她的指尖方才回过神来。
  “是啊,好多人都死了。”
  长公主松开手,香灰簌簌落下,“你不该告诉我这些的,洛宁。”
  她踩过长案下的蒲团,走到案前,抚过长案,抚过香炉,又抚过案侧的烛台。
  “你当真以为我冷心冷血,心中毫无情念么。”
  她的指背摩挲过烛台,轻轻道,“十年,整整十年来,我总捱不过夜晚,总是做梦,每每午夜梦回,都是那些熟悉的影子……薛知州杀了我兄长,我便要他偿了命,太康人曾求薛知州,要用我兄长的命去换那些孩童的命,我便用那些孩童的命去祭奠……因果报应,苍天好还。”
  “我把我的故人葬在这里,日夜告诉自己,永远不要忘了他们,也不要忘了当年发生过什么。”
  洛长安垂眼,看着微晃的烛台:“你的情念还真是违天害理,丧尽天良。”
  长公主回过头来,平静地望着他:“我此生有憾,却从不曾悔,洛宁,你既与我一样痛了十年之久,我今日带你一同去找他们,你说,他们还会怨我么?”
  话音落,她指节一勾,正要拿起烛台。
  洛长安确早已看出她要做什么,动作更快一步,劈手夺下。
  鸣镝一声响,软剑若游蛇窜来,循风颤动,横在长公主的脖颈上。
  暗卫夺门而入,将人押跪在地。
  烛台放回长案,磕碰出一声闷响,洛长安抚了一把案上的火油:“我说过,不会叫你死在这里。”
  长公主的手臂被架住,抬首,瞥了眼立在身侧的少女。
  “当真与她姐姐一样,是柄好用的刀。”
  她转回头,“早知道当初,我不该问皇兄要什么兵马,该问他要来明正司才对。”
  洛长安走到她身侧:“你手中若拿着明正司的令牌,便没机会活到如今了。”
  长公主低低笑了:“是啊,不比你为了苟活明知故昧,向他俯首称臣,在他眼皮子底下演了这么多年的父慈子孝。”
  剑刃没入长公主的脖颈一寸,洛长安视而不见,与她错身,向外走去:“皇姑姑,绍城是个好地方,途径燕京,正与太康地处相反,是一个没有人去过的地方。明正司早在哪里为你寻了间暗室,你若有梦,有憾,余生都到那里去做,去念罢。”
  跨过门槛,侯在外面的魏澄忙跟上前,扶住他的肩:“公子,您已撑了这样久,左臂的断骨该立刻接上才是,马车侯在外面,属下这就为您处置伤处。”
  洛长安却摇头,道:“我无妨,周瓷呢?可有找到那两个人?”
  魏澄垂了眼:“周司使依公子所言去了别月楼……还没有消息,不过她临行前已施针护住了姑娘的心脉,只等拿到解药了。”
  洛长安看着他欲言又止,心中猜出了八分。
  他走出寺外,翻身上马:“处置好这里,我到别月楼去……”
  “公子!”
  马蹄溅起一路的落雨,由远至近。
  着明正司衣袍的暗卫自马上跃下,半跪在地:“公子,周司使已拿到解药,命属下将这封信交给公子。”
  洛长安垂手接信。
  信纸薄薄一张,上书几列潦草的南越文字。
  魏澄观察着洛长安的神色,看不出什么,于是问:“公子,如何?”
  “无事,欠了个难还的人情。”
  洛长安合起信纸,攥住缰绳,“这里交给你和阮朝,处置后回客栈寻我们。”
  雨已停下来,姜满依旧沉在那个无穷无尽的梦里。
  鲜血流尽,她身上的力气一瞬抽空,自马车上跌落下来。
  她跌回了另一个当年,又一次站在了那个抉择前。
  洛长安接下巡视北地的圣旨,请她一同前往北地。
  燕京城的一切都已安排好,洛长安派遣周瓷去了趟元陵,离开前,将一队兵马悄声交到她手中。
  姜满应下了他。
  没有挟持,没有意外,一路安稳,洛长安始终留在她身边,连处置事务也与她一同,恨不能时时与她相见。
  直到他们安然到达了连州城。
  季夏时节,连州城下了一场连绵的雨,落雨不休,直到他们停下脚步的半月后才休止。
  鲜红落在水洼里,穿透积水,渗入焦黑的土地。
  边线,沈将军与洛长安联手定下战策,一月之内连破两城,连州城却出了细作,挟持了将士的家眷,送来了写满威胁言辞的信件。
  营地距离连州城有一段距离,前线尚在作战,细作打的便是扰乱将士的主意,五颗人头装在匣子里送来时,沈夫人当即按下了消息。
  她很快备好车马,一件件与部下交待连州城事宜,打算只身前去,用自己交换人质。
  沈家多年驻扎北地,连州城中事务半数有余都是沈夫人打理,姜满掂量着轻重,拦住了她,说服她,代她去换回了人质。
  姜满被关进了一间暗室。
  室内昏暗,周遭守卫严密,姜满听到与细作暗中交谈的,熙国人的声音。
  她死在一场箭雨里,迎面是纵马前来相救的洛长安,箭矢刺穿了她的心脏,她抬眼,也看到自洛长安身前刺出的箭,与他被鲜血渗透的衣襟。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