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自当年殿前一跪燕京尽知,只身带着宋洄远走他乡十余年,到宋家之案重见天日,她的骨子里自有一股不折的韧,牢不可拔,风雨难摧。
迎上宋老夫人目光的一瞬,姜满知道,南安的信已送到了宋洄手中。
她上前,躬身行礼:“自到燕京以来,始终未曾拜会过祖母,是晚辈礼数不周,不知祖母身体可好?”
“一切都好,来坐罢,前些时日宋洄来过,那之后我留意着许多时日,估摸着就在这几日,你也该来了。”宋老夫人捻着手中佛串,看着她,目光柔和,“瞧你如今,去南安不过一年余,已变得如此沉稳了。”
“有劳祖母费神。”姜满坐在案前,为她奉茶,边道,“燕京的境况似乎并不算好,我们来时遇见许多在各处搜查的官兵,眼下的燕京,怕是有人重重把守了。”
宋老夫人接过茶盏,颔首:“自皇城中的势力两厢撕咬起来,大肆罢官,朝令夕改,寻常人家哪儿受得住这些……而如今京中严防死守,就是怕你与王爷回京夺权。”
姜满捏紧茶盏:“朝中之事晚辈知晓一二,这一路上更所见良多,所以晚辈今日前来,想请祖母相助。”
“我活到这把年岁,早已不在乎尘间之事,亦置这条性命于身外,助你,不是难事。”宋老夫人话语微顿,道,“只是,我还有些话想要先问问你。”
姜满颔首称是。
宋老夫人浅饮一口茶水,道:“你今日既然回来,当初,为何执意要去南安呢?”
姜满垂下眼睫。
房中静默一会儿,她开口:“是……逃避。”
逃出这道锁住她,几乎让她无法喘息的城门,企图在这张满是痛楚回忆的巨网中,得到一刻的喘息。
可燕京有太多未完之事。
她自离去伊始,就已经打定主意,有朝一日还会回到燕京。
正如眼下,她自南安策马一月,奔行千里,终究踩在了燕京的土地上。
她还是回来了。
想到这里,姜满仰起头:“可晚辈还是回来了。”
宋老夫人依旧看着她,拨弄着佛珠,继续问:“那你如今决意回来,又是为什么呢?”
姜满迎上她的目光,许久,答道:“晚辈……是为报当年之仇,也是,为全过往所愿。”
宋老夫人注视着姜满的双眼,捻着佛珠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的目光柔和而慈悯,嗓音沉静温和,吐出的一字一句却异常锐利:“不为百姓福祉么?”
佛串微动,与案桌碰撞出一声清脆的响,荡在房中,叩在姜满的心头。
为百姓,为百姓福祉……
她曾以为,她已经在努力这样做,可她所见到的百姓仍在战火中家破人亡,在灾荒中食不充肠流离失所,在动乱中流落异乡伸冤无门,被献祭,被斥逐,被视作草芥。
与她的所见比起来,她在南安所做的是那样微末,那样不值一提。
她……有资格这样说么?
佛珠的碰撞声仍细碎传来,与宋老夫人的话语一样回响在耳畔,一遍遍问着她。
姜满微微敛睫,顷刻,复又抬首。
她的眼睛很亮,像是远远处,几乎能将一切晦暝颜色灼烧殆尽的天光。
她轻轻点头,嗓音坚定:“为。”
“不为,天下清平么?”
“也为。”
姜满攥紧指节。
她撑案起身,缓缓屈膝,再次求道:“晚辈请祖母相助,助晚辈……筹谋铺路。”
一壶茶饮罢已是正午,走出禅房,阮朝正坐在偏房的茶案前吃糕点。
她借着姜满与宋老夫人言谈的空档歇了一会儿,此时醒来不久,精神很好,见姜满走来,擦拭手上的糕点碎屑,站起身来。
二人一同拜别过宋老夫人,离开了禅院。
行至寺门前,阮朝牵来马匹,将缰绳递给她。
“阮朝。”姜满没有立即上马,而是攥着缰绳,唤住阮朝,道,“我们……等会儿就要分别了,接下来的路,我们要分头行动了。”
她从未同阮朝说过这样的安排,阮朝面上顿然错愕,拧着眉,摇摇头。
姜满知道,这两月间,二人朝夕共处,早已生出依赖与默契,阮朝不愿同她分开,也担忧她的安危。
但眼下,她们不得不短暂分别。
“我有更重要的事要交给你去做。”姜满自袖中取出铜令,递给她,“你拿着令牌,去调遣散在燕京各处的明正司人,而后回静法寺来寻宋老夫人,顺带着,见一个熟人。”
阮朝仍摇着头,不愿接过铜令。
姜满继续劝道:“阮朝,这件事只有你能做,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有事。”
见阮朝面色松动,姜满牵过她的手,将铜令郑重放到她的掌心。
阮朝看着铜令,犹豫着,却知她拗不过姜满,最终只得点了点头。
二人自静法寺下的山路分路而行,走到岔路,姜满深吸一口气,拽紧缰绳,再次回过头。
“阮朝。”她望着那个迟迟未动,执意目送她离开的影子,忍不住唤,在摇曳的苍翠中看着她的眼睛,“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话么?”
阮朝回望着她,目光闪烁。
她动一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张开口,却大概是早已忘记如何发出声音,只得重重点头。
自静法寺到燕京城的路,姜满再熟悉不过。
只是这一次,再次走上这条熟悉的路,无论心境亦或是目的,都全然与以往不同了。
静法寺已是燕京的地界,未时刚过,姜满勒马,走入济心医馆。
天色还早,长街却似提早入了宵禁般,不见有往来的行人。
医馆中更是安静,除却看诊的大夫与病患,一位抓药的伙计,再没旁人。
此时不到约定的时辰,故而,顾嘉沅还没有来。
事实上,姜满也没打算等她来。
她和洛长安与顾嘉沅是好友,与顾谨序也曾有交集,如今洛璟想要捉住他们,势必会派人盯死死盯着顾府,传到顾嘉沅耳朵里的话,必然也会传到他的耳朵里去。
昨日与那官兵所说的话只是一个幌子,她笃定不会连累顾家,是因她从未打算同顾嘉沅见面。
见姜满走到药柜前,伙计迎上来,问道:“姑娘抓药?”
姜满颔首,递上一张纸:“这是方子。”
伙计接过方子,皱起眉头:“姑娘,您这方子好生奇怪……不是在我们医馆开的吧?”
见他欲言又止,姜满道:“方子是在我自家乡带来的,若有什么不妥,还劳烦你们大夫帮我瞧瞧?”
说着话,大夫刚好为那病患写好方子,走上前,拿起姜满的药方。
他极快扫过,压下方子,面色不
见有变,道:“姑娘的方子是补养的方子,只是所用的药材比较金贵,倒没什么太大的不妥,方子里的这几味药放在一起易滋腻,我为姑娘稍作调整,添上几味药如何?”
姜满道:“那便有劳大夫了。”
新的方子写好,药匣抽开,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大夫称量药材的动作停下来,悄声将那张旧方子攥在掌心。
已抓好药的病患迟迟不见离开,姜满倚着柜台没动,微微侧目瞥一眼他,余光落在门畔。
空无一人。
她神色平静,点着新方子上的几味药,开口问道:“大夫,听闻燕京城如今戒备森严,我今日才到此地,大抵要在里面住上一段时日,里面可能寻得到这些药材?”
“药材倒不是什么太稀罕的东西,便是没有,京中何家药铺的何二与我也是老相识,运送进去不是难事。”大夫继续抓药,称量着,边应道,“不过,燕京城如今可不算是好去处,姑娘何必此时入城?”
姜满盯着平稳下来的小秤瞧,道:“是有些要紧的事要做,既不难寻,我便放心了。”
药材包作一捆,大夫提笔写下煎服事宜,边问:“姑娘饮这样的汤药,可会直到子时都难以入眠?”
姜满应:“大夫说得不错。”
“我为姑娘调整了方子,这汤药睡前两个时辰服下最好。”大夫叮嘱着,放下笔,“姑娘想早些养好身子,可要瞧着些服药的时辰。”
大夫话中有话,姜满一一记下,后颔首道谢。
一直没有离去的病患终于转身离开,姜满亦收好药包与方子,跟在他后走出医馆。
长街依旧寂静,那人很快消失在一条小巷的转角。
牵着马向燕京城的方向走,走出半条街,姜满停下脚步。
“既打定主意要见我,又何必躲躲藏藏?”她看着空旷的长街,轻声道,“许久不见,出来同我见一面罢,洛璟。”
话音落,四下风声忽动,沙土在地上打了个旋儿,一抹玄色自眼前掠过。
少年立在离她两步之遥的地方,信手理了理被风拂乱的衣袖。
即便多时不见,洛璟已手掌燕京权柄多时,他的面容看起来仍如往昔般,柔和而温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