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宋老夫人在侍卫的钳制下站起身来。
年事已高,又在雪中跪了太久的缘故,她踉跄了一下,双膝一时难以直起。
但她的脊背却是挺直的,看向身侧的侍卫,又扫视人群。
“诸位若当真想知当年旧事,不若沿着城西的林路而行,至山林深处的别苑,自能知晓。”
说罢,也不挣扎,面色从容,随那官员离去。
一众人离开,一场热闹散去,围观在侧的人群却没散开,反倒愈发议论起来。
京中无人见过薛锦玉,其是否是薛知州之女,所持令牌是否为真犹未可知,可转念一想,她连弑君之罪都愿认,又有宋老夫人作保,所言怕是有几分真切。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中,有人低呼一声,引人群瞧向地上的雪坑。
只见宋老夫人与薛锦玉所跪之处,不知何时落下一条写了字迹的锦帕。
‘神佛落泪,青天垂眼,还辨人间龙蛇。’
先有佛像倾倒落泪,后有二人在皇城门前长跪陈情,十三年前的筠山一劫重被提起,有欲探究者当真自西城门出,前去林深处,却皆失了音讯,无一人返还。
此事不同寻常,却因太过凶险,无人再敢前去。
也因此,议论声愈发大了起来。
宋老夫人被带走的第二日,燕京之外有消息传来,说是太后病重,南安王得太后懿旨,已快马自南安而来。
按说太后患病多时,一朝病重,召小辈回京探望是常事。
太后虽没有召回在恒州祈福的五公主,但凭她从前对南安王的宠爱,只召他一人也勉强算得上合情合理。
可此事不仅半分风声也没透出,更要紧的是,传言南安王此番回京,带了兵马。
宋家与太康的案子迟迟没传出消息,宋老夫人与薛锦
玉自被带走后便没了消息,街巷间传起那方锦帕上的字句,纷纷议论着当年筠山一劫的隐情,更有胆大者猜测,既然入宫的宋家女是假的,那旁的人也极有可能……
姜满倚靠着墙壁,望着盘旋在火光上的尘埃,轻笑了一声。
皇上的确棋高一着,利用她引洛璟入局,又利用洛璟的心性反将她拉入网中。
可她却从未打算同他下那一局棋。
“南安王已至燕京的地界,如今燕京物议沸腾,皇上着手于薛姑娘与宋老夫人一事,很快会波及到娘娘,阮大人与属下商议过,今日子时,送娘娘离宫。”囚室外的影子低声说着,递入阮朝的手信,“届时会有送膳的人将离宫的衣裳带给娘娘,还请娘娘提早换好。”
姜满捏着字条,眉头却蹙紧了:“她二人如今如何?皇祖母呢?我若离宫,你与看守这里的人要怎么办,皇上若怪罪起来,你们岂不是都难逃一死?”
“薛姑娘与宋老夫人在刑部受审,但有京中百姓的千万双眼睛盯着,上面不会轻易对她们用刑,属下等会盯紧刑部。”影子道,“娘娘不必担心我等,因南安王回京,郑家前些时日调去城外不少兵马,宫中守卫来往调动频繁,子时正是换值的时辰,即便查,也查不出是谁的人所为。”
“至于太后娘娘……她不愿离开皇宫,您与殿下一切安好,便是太后娘娘安好了。”
姜满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洛长安已快到燕京,说明沈家与秦家也将要有所动作。
眼下她见不到宋老夫人与薛锦玉,更见不到太后,她留在宫里已然没了用处,只会成为洛长安的人质,束缚他的手脚,的确不宜再待在宫中。
晚些时候,侍卫前来送膳。
食盒分三层,一层层打开,最下层装着件侍卫的衣裳。
是时候离开了。
才要更衣,外面忽有光亮闪烁,侍卫的声音自廊道一路传来。
光亮随着嘈杂声渐渐近了,姜满忙将衣裳掩好,取出菜肴。
遮掩好一切,囚室的门叩响,是一个陌生的侍卫。
“王妃娘娘,五殿下请您到若芦园一叙。”
姜满察觉到异样,微微抬眼:“他在若芦园?那儿不是能轻易进出的地方,如何请我前去?”
“这就不是娘娘该担心的了。”侍卫打开囚室的门,扯起扣在姜满腕间的铁索,“请吧,娘娘。”
若芦园坐落在皇城的最角落里,说是园子,不过是座更体面些的囚室。
夜已深了,月光明朗,姜满走出囚室,望向天边一轮将满的月,才觉,原来再有半月便是新岁了。
锁链拖曳起雪粒,鞋履踩过的雪地咯吱作响,不知走了多久,几乎要走到宫外去,眼前一座荒凉的宫殿,侍卫推开宫门,推姜满入内。
一路走进去,宫中一个侍从也无,正殿的大门敞开着,自房梁垂下数道纱帐,素白一片飘来荡去,一眼望去,竟叫人毛骨悚然。
纱帐被风拂起,带起一股奇怪的气味,隔着炭盆上纷乱飞舞的火星子,一张熟悉的脸露出来。
洛璟就坐在迎面的太师椅上,冷目看着她。
姜满心下警惕,小心翼翼拂开帘帐,踏过门槛。
身后,殿门砰然一声关合,不好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
却不等细细探究,洛璟的声音幽幽传来:“皇嫂可有听闻,皇兄携兵马而来,不出五日就能到燕京了。”
“我身在狱中,不比殿下消息灵通。”姜满道,“不过,我虽没听说此事,却听说了殿下被禁足的消息,不知殿下禁足之中找我前来,是所为何事?”
她的话语显然激怒了洛璟,引他冷笑一声,面上再装不下往日的温和,
他就这样森森笑着,站起身,跨过炭盆,一步步走到她身前。
“姜满……”洛璟一字一顿地唤她的名字,垂眼睨着她,倏地伸出手来掐紧她的脸颊,字句几乎从咬紧的后槽牙里挤出来,“我当真是,低估了你的谋算。”
姜满从容地看着他:“殿下何出此言。”
洛璟咬着牙:“你竟还敢问我?你敢说静法寺的佛像不是你动的手脚?那两个皇城门前喊冤的人不是你所指使?还有太后的懿旨,又是如何送去了南安?”
姜满忍着颊侧的痛意,嗓音依旧平静:“皇宫守卫森严,殿下觉得,我是如何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做这些的?”
一声冷哼落下,颊侧的力道一收,恶狠狠地甩开她。
他用了十成的力,姜满踉跄着跌坐在地,颈骨因猛然的扭曲而作痛,还未来得及回转,一只手掐上来,捏紧了她纤细的脖颈。
“姜满,你从始至终都在骗我。若不是我信了你的话,怎会叫他有机可乘,怎会……怎会功亏一篑,败落至此!”
“骗你?我说为你,拿到传位的圣旨,却从未说过要,帮你坐稳这皇位。”话语自喉咙中挤出,姜满努力汲取着空气,一字一句道,“洛璟,你说我骗你,你又何曾不是,从一开始就想置我于死地?我们的交易,从来都只是一纸空话,从不曾开始过。”
“是啊,你说得极是。”缚在颈侧力道一寸寸收紧,几乎要将她的脖颈掐断,姜满的眼前阵阵发黑,又听他在耳畔轻声道,“看眼下的情状,你早就与洛长安串通好了吧?你如此助他,为他以身涉险,殚精极虑,你说,若他等来燕京见你,见到的却是一具已面目全非的死尸,该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桎梏收紧,意识渐渐被抽空,姜满用力睁着眼,她看清洛璟通红的眼眶,忽而,咳出一声笑来。
不明她因何发笑,洛璟神思一恍,动作竟顿住,手指的力道松了松。
他听到她说。
“洛璟,你还是这样。”
“上一次你杀不了我,这一次,也是一样。”
也正趁他恍神的契机,姜满拔下金簪,不带丝毫犹豫,猛然朝他的颈侧刺去。
金簪没入两寸,鲜血喷溅,她松开手,匆匆后退。
“你……”洛璟睁大了眼,唇角有血渗出来,他盯住她,目光沉沉,唇瓣一张一合的动着,却因濒死的疼痛说不出半个字来。
为什么?
他问。
为什么要说,还是?
为什么要说,上一次?
姜满没时间同他啰嗦,定了定神,支起发软的腿脚,起身,跑向殿门。
却推不开。
殿门落了锁。
一下,两下,她用力砸着,又转去推动殿侧的窗子,仍推不动分毫。
身后有热意蒸腾起来,火焰闪烁在余光里,姜满猛然回头。
炭盆打翻,火烛散落在地,火苗舔舐着垂坠的纱帐,顷刻窜上梁柱。
火光很快在殿内蔓延,火光的正中央,洛璟正望着她。
他眼角挂笑,目光已逐渐失焦,唇瓣启合。
姜满。
他说,一起死。
纱帐烧断,掉下来,火焰在眼前窜起,姜满匆匆避开。
直到躲在角落,她环顾殿中,才发现殿内尽是易燃的东西。
而她来时嗅到的那股奇怪的气味,大概是……火油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