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火舌一舔,符篆顷刻化作灰烬,忙有人捧上瓷碗,任术士将那簇火焰引去,投入水中。
符纸灰与清水搅在一处,混作一碗驱鬼逐病的符水,宫侍掀开内殿的帘帐,另一人去接瓷碗,被一只手拦下了。
洛璟抬手拦停宫侍的动作,转过头,看向在旁等候许久的姜满。
姜满迎上他兴致盎然的目光,安静地走过去,端过瓷碗,走入内殿。
“见过陛下。”她手捧符水,跪身在榻侧,道,“臣女前来,送陛下离开。”
皇上倚在床畔,注视着她,并不去接那瓷碗。
“姜满。”他轻飘飘道,“若你与洛璟联手,此时便能取孤的性命。”
姜满垂了垂眼睫:“臣女岂敢,此为驱鬼逐病的良方,还请陛下饮下。”
皇上瞥一眼碗中的符水,反而问她:“孤很好奇,洛璟那孩子防备心重,向来多疑,你如何说服他?”
“我从未说服过五殿下,他也从未对我卸下过防备。”姜满看着他,道,“但他的确……太过着急了。”
民间怨声满道,朝堂局势的失控,郑家暗中潜回燕京,南安的不声不响,都是埋在洛璟心底的火苗,好似不留神间就会耾耾炸开,烧起来,将他穷尽盘算,揽到怀里的一切都烧作灰烬。
他脑中的弦绷得很紧,绷了太久,几乎将理智都割断,好似只有真真切切地坐在那把龙椅上,他才会安下心来。
可他越想得到,便越容易急功近利,撞入旁人为他准备编织好的那道网。
“他自幼时起就沉不住气,做起事来总是瞧着眼前而不留意后路,这样的急躁的性子,从来都与孤不太相像。”皇上弯着眉眼,语气也柔和,好似真的只是一个慈爱的父亲在感叹他年幼的孩子。
姜满看着他,好似看清了什么,忽而一转手,将符水倒入榻侧的铜盆中。
她捧着空瓷碗站起身来,轻轻笑着,声音不高不低:“是啊,陛下能不动声色,在先太子身边蛰伏十余年,取得他的信任,与长公主联手,在筠山演了好一出大戏,最终顶着先太子的身份登上皇位……这样周密的盘算,这样莫测的心性,洛璟他,自是如何追赶也不能及的。”
“不过,两面三刀,背信弃义,这样狠毒的心性与残忍的手段,洛璟与陛下您,倒是如出一辙。”
“父皇!”
话音落,一声唤响起。
碎瓷声响在空寂的殿中,洛璟已抬手打落姜满手中的瓷碗。
“来人。”他侧首看着姜满,嗓音冰冷,目光里却有呼之欲出的笑意,“南安王妃,弑君谋逆,当诛九族。即刻关押,待南安王前来,共同论罪处刑。”
姜满跪在地上,双肩与手臂被冲上前的侍卫桎梏,她仍看着皇上,笑着,嗓音柔和:“陛下棋高一着,臣女等,望尘莫及。”
说罢,被钳制着站起身来,离开内殿。
跨过门槛时,自外匆匆跑入一侍卫。
侍卫神色慌张,跑入,跌跪在地的声响与战战兢兢的声音一同传出大殿。
“殿下,不好了,清台寺,佛像……佛像又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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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台寺的佛像再次倒塌,前去奉香的百姓先一步得见,只见那佛像比之几日前
损毁更加严重,石佛的眼角无端出现两道泪痕,如何也擦拭不净。
京中谣言又起,都说佛像经祭拜后再次倾倒,是不祥之征,天意已表,五皇子不宜继承大统。
佛像眼角泪痕更是在谴责五皇子自监国以来,所造下的业障。
静法寺的消息传入宫中,却迟迟没传出处置之法,与之同时在京中流传的,还有南安王妃秘密回到燕京,伪装身份入宫企图弑君,却被识破,被压入诏狱的流言。
熙国的诏狱中关押的多是死囚,所背罪名皆是通敌叛国一类的重罪,入狱的囚犯无不历经百道刑罚,积年的血迹斑驳在石墙上,不等冲刷干净,便又有血迹溅染,覆盖,一遍又一遍。
不远处的刑室里传来凄厉的呼号,含混着铁索的拖曳声,镣铐沉重,几乎叫人抬不起步子,姜满听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安静地坐在囚室中。
囚室的光线数年如一日昏暗,没有窗子,连昼夜也难分清,她盯着火烛数着时辰,蜡泪缓缓流淌,一滴又一滴。
她的面色始终坦然而从容,若瞧得仔细些,甚至会让人错觉,她面上是隐隐有笑的。
直到有寒风吹入,烛火的光剧烈晃动起来,一个发掩兜帽的影子潜至囚室门前,悄声唤:“娘娘。”
影子遮住烛火,姜满的眼前有一瞬发花,转了转干涩的眼珠:“如何?”
影子低声应:“如娘娘所言,皇上已将病愈的消息昭之于众,昨日临朝,提及佛像,治五皇子监国不利之罪,罚俸五载,禁足在若芦园,日日誊抄经文拿去静法寺供奉。”
“皇上的人早些时日蛰伏伪装在宫中各处,一朝浮出水面,属下已着人留意,将名册拿给了御药房的何大人。”
姜满阖了阖眼。
到底是将防备与算计融到本能里的人,真是煞费苦心啊。
佛像的谣言甚嚣尘上,少不得有皇上的人在后引导走向,推波助澜,纵洛璟再如何培养自己的势力,终敌不过皇上从头至尾的铺谋设计。
无论是曾用洛璟来对付洛长安,还是如今,连亲缘都斩断,将过往治国的失利推到洛璟的身上……皇上此一生最想要的,最难以放下的,终究还是可掌生杀的权力。
姜满睁开眼,又问:“外面如何了?”
影子递上一张字条:“这是何大人要属下给娘娘的。”
是阮朝送来的消息。
姜满借着衰微的烛火逐字逐句看,沈家的兵马已经南下,南安亦已携太后手谕一路赶往燕京……
如今时机刚好,也该借此谣言纷攘时,落下一击重音了。
姜满思虑着,目光落在信尾,神色一凛。
她将信搁在烛火上烧尽,转手抽下发带,递到外面:“我已知道了,还要劳烦你亲自跑一趟,将这件东西交给明正司的阮大人,告诉她我一切安好,让她一切按计划行事,万不要听到我的消息就乱了分寸,贸然前来。”
影子颔首,看一眼她发上金簪,应:“太后娘娘将号令属下等的信物交给娘娘,我等一切听从娘娘之命,娘娘尽管吩咐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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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上元,燕京又下了一场雪。
不同往时,明明已要到变暖的时节,大雪却接连三个昼夜未停,燕京城一片白茫,好似旧日的灰霾都要被这场雪掩去。
雪粒飞旋,皇城门前,有两道影子跪立雪中。
二人皆身着黑衣,手捧着漆黑的牌位,似在鸣冤,又似在无声地祭奠。
本在大雪中静寂多日的燕京一时喧闹起来,有人踏雪前去,定睛瞧,认出其中一人,低呼一声。
“这,这不是宋老夫人么,怎么会在这儿跪着?那个姑娘又是谁?”
宋家旧案已然平冤,宋老夫人却在此长跪,身侧还跟着个陌生的姑娘,实在稀奇。
消息传遍街巷,不多时,衙门的官员赶来。
宋家一案在燕京早已人尽皆知,当年宋老夫人殿前一跪更是无人不晓,一旁的女子虽好处置,宋老夫人却如何也不能轻易发落了,官员边命人驱散着人群,边走到宋老夫人与那女子面前,请二人去堂中陈情。
宋老夫人却不起身,挺直脊背,道:“十三年前,吾儿蒙冤而亡,吾女亡于筠山,草民曾如今日一般跪于金銮殿前,跪的,是压弯人脊骨的皇权,而今与薛姑娘一同在此,跪的,却是垂眼的青天。”
她的声音温和而沉静,本被官兵朝外驱散的众人听到,纷纷顿住脚步。
“十三年前?宋家女当年不是入宫为妃了么?怎么会死在筠山呢?”
“好生奇怪,若宋家女十三年前就亡于筠山,病亡于宫里的那位又是谁?”
“难道当年之事另有隐情?所以老夫人才说什么,青天垂眼?”
议论声嘈杂,官员忙命侍卫上前带二人离开。
却又见那女子举起一块陈旧的令牌道:“草民薛锦玉,太康人氏,原是太康薛知州之女,而今行千里至燕京,是要为枉死的父母亲人平冤,以及……代父请罪,父亲当年迫于形势,情非得已之下,杀害先太子,是……弑君之罪。”
说罢,女子深深顿首,似在叩拜青天。
众人哗然,四下死一样的寂静。
宋老夫人疾不徐接道:“草民同为此事而来,两载前,长公主的罪证于太康揭露,宋家冤案重现于世,得以重审,草民虽对平冤一事有所知,却从未认过此案结果。”
眼见事态失控,官员使了个眼色,侍卫上前押起二人。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一声:“姑娘,皇上病愈,就在皇城之中,你为何说什么弑君之罪,那先太子又是何人?十三年前究竟如何,二位不如与我们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