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姜满沉吟片刻,看向那道空圣旨。
  郑贵妃要的是一个承诺,而眼下,洛长安的王印在她的手中。
  她有足以发号布令,生杀予夺的权力。
  见姜满有所迟疑,郑贵妃继续道:“边地的战事才才平定不久,那些士卒戍守边关护国佑民,尝尽了与家人分别的苦,他们只是信任他们的将领,忠于这一块小小的兵符……请您宽恕他们。”
  姜满神色微动,良久,接过圣旨。
  她提笔落字,扣下印玺,又将它重新放回那一方木匣中。
  郑贵妃的双手微微颤抖,接过圣旨,俯身一叩:“娘娘宽宥仁慈,妾在此,提早恭迎娘娘与陛下,入主燕京了。”
  --
  燕京城的城门是在一个深夜打开的。
  城中百姓尚在熟睡,长街兵马过迹,禁军倒戈,大军轻易攻破郑家的最后一道防线,径直指向了皇宫。
  郑将军的部下负隅顽抗,宫人纷纷逃窜,宫里乱起来,也正是这一息之间,洛长安带人围困了整个皇宫。
  少顷,周瓷押着郑将军前来复命。
  洛长安浅瞥一眼那张熟悉的脸:“先送到牢里,择日论罪处刑罢。”
  他轻飘飘一句,仿佛不将这人的生死放在心上,走过他,沿着宫道继续向前走去。
  东宫,死一样的寂静。
  宫门敞开着,后殿的院落里,皇上正坐在廊下,摆着一盘棋。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一如往日般,用温和的目光看着洛长安:“许久不见,与孤手谈一局?”
  “我们早就没有下棋的必要了。”洛长安走过去,并不看那棋盘,而是扫视周遭,道,“还记得么,我在这个地方见过你。”
  “自然不会忘。”皇上笑着,“你幼时在此习武,我为你递剑,你犯了错,被罚抄书,我亦帮你抄过诗书,你……”
  “不。”洛长安却打断他,“我是说,我曾在这里见你练剑,见你在灯下念诗书,习策论。”
  皇上的面色微微一变。
  洛长安继续道:“无人看管的院落,不设侍从看守的书房,留在房里的灯烛……我父亲早知你想习武艺,学策论,总会调走侍从,叫我温书后将灯烛换做新的,留在房里。”
  “他信任你,知道你想有朝一日参与政事,也想有朝一日助你分明身份,所以从不避讳同你提及朝中之事,他与你讲四书五经,也同你说三韬六略,甚至在抱病之时,允你代他在帘后接见臣子……”
  “信任。”皇上打断他,嗓音骤然冷淡,他面上的温和全然撤下,面上浮出一个狰狞的笑来,“他不是信任,是怜悯。”
  “太后害死我的母亲,让我无名无姓地在宫里过活,又摆作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将我捡回来……这些是他们欠我的,却要喂狗一样地,当做是给我的施舍,难道我要将这当做恩赐,为此而感恩戴德么?”
  “我在灯下念书,在霜寒天的深夜里习武,他所知晓的朝事我都知晓,他能处置的政务我都能处置,我代他接见臣子,代他在帘后议政……我能代替他做这样多的事,那么我如今成为他,似乎也,理所应当罢?”
  院中寂静良久。
  最终,只响起一声叹息。
  “果然。”洛长安轻声叹,“每一次,这些话,无论说多少次,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皇上错愕一瞬:“你说什么……”
  为什么说,每一次?
  “不过,十三年前的真相已昭于天下,天亮起时,百姓会在城楼下等着,等一个最终的交代。”洛长安并不同他解释,转过身,便有兵士走入。
  棋盘砸落,棋子叮咚落在地上,击起一片清脆之音。
  含混不解的,探究的一声声问。
  洛长安不答,只是垂眼看着被押在地的他,轻声道:“洛淮,你亲眼去瞧瞧便知,你从来都没能代替他,更成为不了他。”
  姜满走入宫门时,天际已显出晨光。
  宫道寂静下来,冷风刮过,带起一片令人发寒的血腥气。
  有尸身,也有血。
  姜满从中走过,始终面色平静,并不因沾染在衣摆的血迹亦或脚畔的尸身而惊惶。
  她步履匆匆,穿行过一条条宫道,像是走过一场荒唐故事的收尾。
  东宫已重新寂静下来,晨风旋绕过空荡荡的庭院,姜满一眼瞥见坐在院落一角的影子。
  她的脚步才动,洛长安抬起眼来。
  “该是我去迎你的,你怎么先来啦?”
  姜满走过去,挨着他坐下,挽起他的手。
  “想你了。”她将他的手捂在掌心里,学他说话,“想到你在这儿,离我好近,想快点来见你。”
  院落不知什么时候明亮起来,天光照落,竟烧起大片绚烂的霞光。
  洛长安笑着,扣紧她的手指。
  手指交缠着,彼此的体温很快融在一起,他仰起头,看向天尽头升腾而起的云霞:“瞧,你一来,天就亮了。”
  姜满倚在他肩头,应他:“是啊,我见到你,天就亮了。”
  --
  永泰十四年,十四年前死伤无数的筠山一劫重提,西山别苑牌位林立,尽是故人遗骨,三法司共同审理,调出旧时卷宗,结合宋老夫人与薛锦玉的呈辞向姜宋两家重新取证,审问参与当年事,如今已成阶下囚的郑将军,亦请太后出面,最终定论。
  当年筠山,确是洛淮与长公主做局算计,姜侯爷代先太子遇害,宋家女宋清晚为护先太子妃坠崖而亡。洛淮手持兵符,或利诱或威迫,鱼目混珠继任皇位,罗织宋家罪名,扣押先太子妃于皇城,并追杀先太子至太康,最终致其身亡。
  幸而先太子的亲生血脉尚存,南安王在弑亲仇人身边卧薪尝胆十余年,暗中筹谋,一朝返还燕京,昭洛淮罪证于天下,诛其于城楼之上,万民瞩目,终报弑亲之仇。
  三月,新帝洛宁行登基大典,立年号熹平,册封姜满为后。
  新帝的登基大典未循祖制,洛长安坚持己见,将封后与登基的典仪合二为一,放在了同一日。
  百姓皆说,皇上如此,是爱重皇后,二人良缘早定,年少夫妻,情深意笃。
  亦有人说,是皇后不远万里独身一人自南安而来,以身涉险,筹谋布局,为皇上开前路,以定天下,成今日之局,皇上自然要给她至高的礼遇。
  不过,不管是何种说法,都逃不出帝后情深,琴瑟和鸣的佳话。
  帝后不喜人贴身服侍,本以为只是常日如此,却不想典仪当日,清晨,明华殿殿门紧闭,将本该入内服侍的宫人都关在了外头。
  姜满心里装着典仪的规程,夜里睡得不算安稳,早早就醒过来。
  洛长安却比她醒得更早些,拨开床帐,已是梳洗装扮好的模样。
  姜满乐得他这样早,坐在妆镜前,任他拿起黛笔,为她描眉点画。
  微
  弱的痒意扫在面上,指腹轻柔抵在下颌,直至画过眉眼,点过口脂,洛长安无声无息地绕到她身后,为她梳理长发。
  “洛宁。”
  姜满端坐着,望着镜子里垂着眼,细细梳顺掌心长发的洛长安,轻声唤他。
  他今日有些反常,虽为她点妆,为她盘发,所为与往日别无两样,却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
  洛长安抬起眼。
  姜满在镜中与他对望:“你……有话想对我说么?”
  洛长安眨动眼睫。
  姜满知道自己猜对了。
  于是微微侧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小满。”洛长安手上动作停下来。
  晨光微熹,微明的光线里,他直起身体,轻柔唤她,一字一顿,“谢谢你。”
  谢谢你同我走到今日。
  谢谢你愿意相信我,记得我,在泥淖中拉住我的手。
  一次又一次。
  他郑重而诚恳,却换来了姜满的一声轻笑。
  她看着镜子,眉眼弯弯地笑他:“洛宁,你啊。”
  洛长安轻咳了一声:“我是认真的,想同你说许久,却不知怎地始终没说出口,直到今日才……”
  “我当然知道,我都知道。”
  姜满截住他的话,微微侧首,眼角含笑,“我是在笑,难得你开口,说的不是情话。”
  重逢这一月以来,他口中的情话说不完似的,姜满几乎从他这儿听遍了蜜语甜言,耳根子都被磨得发软。
  洛长安捧着她的发,垂首,轻蹭她的耳廓:“夫人还想听?”
  耳侧发痒,姜满转过头,一手绕上他的长发,朝前轻轻拽。
  “那这一句也算。”她在他的唇畔轻轻啄了一下,堵住他的话语,“比情话还好听。”
  温软的触感一闪即逝,洛长安意犹未尽,又垂下头,吻她点染了口脂的唇瓣。
  口脂晕开,厮磨,半数渡到了洛长安的唇上。
  内殿久久没传出动静,候在外面的宫侍犹豫着,又催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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