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狡辩苍白无力,她只能硬着头皮给他承诺:“若你以后有求于我,亦可以来我宫观参拜。”
  “……”
  “啊!要不然这样!”阿青忽然眼睛一亮,想到了一个应该能够安抚他的说辞,“看在我们交情笃厚的份上,我一定优先解决你的愿望!”
  “那倘若,”袁颂平静地听她狡黠画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心思百转千回,直到他再也无法承受这股排山倒海的无望而彻底图穷匕见,“我的愿望是想跟你白头到老呢?”
  “……”
  “……”
  突如其来的沉默,仿佛是雪崩前山林里最后一刻的宁静。
  “你……跟我?”
  阿青不能置信地撑圆了眼睛,看着袁颂,惊讶地反手一指自己的鼻子。
  短暂的意外之后,她像是听见了一个闻所未闻的笑话一样笑得前仰后合,扶着三生桥的桥身,哈哈大笑得差点直不起腰。
  “袁颂,我们两个……哈哈哈……要,要如何白头到老啊?”
  她沉浸在他的天方夜谭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袁颂却觉得她的每一声肆意畅快的笑声,都像割在身上、用来凌迟他的刀,他被人剥光了衣服扔在街上行刑,甚至有一瞬间,他希望自己不如尽早伏诛死去。
  阿青笑了好久终于缓过来,揉着笑酸的脸,看他的模样也像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新奇事物,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他好几眼。
  “待你头发花白,牙齿都掉光的时候,我还是跟现在一样好端端的,我们两个人要如何白头啊,我是个神仙诶,神仙是不会老的,你不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吧?”
  天若有情天亦老,而神仙无情,是以仙寿永昌。
  然而就在阿青话音落下的瞬间,漆黑的夜空里,忽然有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来。
  轻若无物的雪粒如同一瓣一瓣柔白的梨花,落在两人的乌发上,坠在颤动的眼睫上。
  袁颂茫茫然地伸手去接空中的雪,微凉的雪花落在他掌心,又在顷刻间,被他的体温融化。
  他怔怔看着掌心那点微不可查的水痕,怔怔地听见自己呢喃的声音:“……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轮到袁颂笑了。
  他起初出神地接着雪花,是无奈的哂笑,然后慢慢地,他的笑声放大,变成了嘲弄的嗤笑,再然后,他的笑声开始变得急促,一声接一声地开始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摇头,疯疯癫癫的,也不知是在高兴还是在痛苦。
  直到他笑够了,抬起一双湿润的眼睛看着阿青。
  月色和雪光映入他的眼睛,一双琉璃秋水瞳,内里好似碎着一块四分五裂的青玉。
  袁颂看着盖在阿青头顶的碎雪、落在她鬓角的雪花,忽然轻轻伸手盖了一下眼睛,他微微抽一下鼻子,又缓缓地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阿青。”
  “你瞧。”
  “你说的这些,连老天都觉得不对。”
  “……”
  颛顼伯伯来得不是时候。
  阿青正想说此白头非彼白头,却忽然被袁颂一把拉入怀里。
  她的前额磕到他的胸口,听见他的胸腔在痛苦地震动。
  “阿青,你告诉我,你的心里有没有过我?”
  袁颂将脸埋入阿青的颈项,纤长的眼睫扫在她的皮肤上,像挠动的羽毛,轻柔、温暖,却莫名地有很细微的潮意。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到那日在林溪山顶,他在狐仙洞外的那张石桌旁入定的样子。
  袁颂双眼各有一百二十七根睫毛,根根纤浓分明,闭眼时,就像垂着两把浓密的小扇。
  “什么意思?”
  “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当然有啊。”
  太过流利的对答,只是徒增他心里的难过。
  “我知道神女爱世人,但弱水三千,我想做这个世间,被你唯一选择的那个人,只庇佑我一个人,只看着我一个人,只属于我一个人。”
  “这怎么可能,”阿青连想都没想,“我爹跟我说了,每一个神仙奉的道各有不同,但济世爱民,殊途同归,众生平等,皆有神爱。”
  “……”
  青君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答案,他只不过是给了他时间,让他亲耳听到、亲眼看到——她会忘记他,就像忘记一个影子。
  可这一刻,怀里的身体是真实存在的。
  是温暖的。
  是独属于他一人的。
  只要他不放手,眼前的阿青,就是属于青珩的阿青。
  他不会放手,他死也不放手。
  头发花白、牙齿掉光、老态龙钟,他死也不放手。
  “阿青。”
  他仍然紧紧抱着她,落在她耳廓旁边的声音固执、偏执。
  “我想带你去见一见我爹。”
  即使已经确认眼前是绝壁,但袁颂依旧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是他在出门前,曾经预演过无数遍的说辞。
  也是本不该出现在这样糟糕环境里的说辞。
  “你爹,袁在望?”
  阿青轻轻地“嘁”了声。
  “我又不是没见过,别看你爹一本正经的,但他絮絮叨叨的很烦的。”
  “我爹只是喜欢把话放在心里,但是当着我的面,他话不多,所以,我会跟你一起见他。”
  “……”
  “圣上是我一生挚友,我也想带你去见一见他。”
  “你们的人间小皇帝,有什么好见的?又不是什么千年人参,能增加我修为灵力。”
  “我还想带你去看江河湖海,策马烟雨同梦。”
  “不用啦,其实那个萤火虫洞我已经很满意了,若他日再有时间,我会自己过去看的。”
  感受到箍在腰上的手臂越收越紧,快要勒得她喘不过气,阿青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一边安抚他,一边暗示他可以适当松松力道,可难得见他这样不解风情、不为所动,她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妥协下来。
  “行啦,大不了到时候我叫上你一起就是。”
  阿青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应该是很冷的雪花,可融化在颈项,居然是温温热热的,甚至有点烫,一滴一滴滑进羽衣里,绵绵不绝,像是怎么也止不住。
  “袁颂,这里的人都走完啦,我们是不是,也该回去了?”
  原本热闹繁华的街市,已经彻底散场,偌大的长街,只剩拥在尽头的两个人。
  “是的。”
  袁颂像是被提醒了似的猛然如梦初醒,又重新振作了起来。
  “我们该回家了。”
  还有时间。
  只要阿青还在自己身边。
  他会慢慢教她,到底什么是爱,什么是天长地久。
  他愿意做那只填海的精卫。
  袁颂重重做了一个深呼吸,捏了捏阿青的手,很自然地就解下了身上的狐裘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
  阿青低着头扯了一下对她而言长度快要曳地的大氅:“袁颂,我不怕冷的。”
  “可我就是想照顾你。”
  袁颂的目光温柔得她根本不想拒绝,只能无奈地撇了撇唇,说“行吧”。
  皎白的月光,皑皑的雪,无人的长街,袁颂牵着她的手,阿青慢悠悠地跟在他身侧。
  他问她今夜的灯市哪几盏灯最好看,哪几个灯谜最有趣,阿青每一个问题都认认真真地答,偶尔也会反问他的意见。
  在距离袁府还有差不多十丈的位置,袁颂看着两人落在地上的影子,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告诉自己,他不会放手。
  他死也不放手。
  “袁颂。”
  可他听到她的声音。
  听到她跟他说。
  听到她笑着跟他说。
  听到她无不轻松地跟他说。
  “这次,我就不进去啦。”
  握在手里柔软的手指像抓不住的流沙。
  飘然而来的风雪,带着一股很淡的梅香,拂开落在他肩上的乌发。
  他似有所感地回过头,却只看到雪地里掉着一件淡青色的狐裘大氅,堆叠的衣料,像金蝉脱壳之后留下来的蛇蜕。
  天地茫茫。
  这世间再无阿青的踪迹。
  袁颂面无表情垂眼看着雪地上那件大氅。
  好像只要他不将它捡起来,它就仍然穿在阿青的身上。
  鹅毛大的雪花落在他肩头,被体温融化,打湿了他的衣裳。
  门口的仆从见他孤零零站在雪里,忙打了伞替他挡雪,跟他说外头冷,早些进屋烤火。
  可连叫了好多声“公子”,一贯游刃有余的长公子却像得了癔症,仿佛是被抽了魂一样看着那件大氅一动不动、一言不语。
  最后惊动了老爷,才终于将冷得像块冰一样的长公子拥进了府里。
  大抵从未有人见过他失态至此。
  下人交头接耳,纷纷说,公子是出门看了灯,着了岁怪的魇。
  整个袁府兵荒马乱,找了各种人问前因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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