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直到早晨出门采买的小厮,抱着一盒新鲜的山楂老老实实地交代,说是公子吩咐过,山果要专门呈了由他来亲自挑个头。
一动不动的袁颂怀里紧紧抱着那件狐裘大氅,眼睛里终于回了点光。
后来,袁颂独自站在两人第一次见面的祠堂里,看了整整一夜被大雪压弯的梅树。
丰年一场大雪,埋掉了他年少轻狂的全部痴恋。
他也终于明白,青君想要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这段相遇,从一开始,就注定只是他一个人的天荒地老。
他只是,不得不放手。
第38章 摘星阁手札(一)
大启十四年,惊蛰。
摘星阁初成,师父带着我与明彰师兄,入住阁中。
是夜,师父吩咐我二人扫洗摘星阁顶楼的凭栏雅居,明彰师兄长我十岁,念我年幼,便只叫我在旁递拿用具,简单搭把手。
师兄打扫时,极目远眺,感慨天地辽阔,忍不住喟然道:“果真是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比我们之前住的帝师殿真是要气派不知多少倍!”
作为整个上京城最高的建筑,高耸入云的摘星阁名副其实,只是不知当初为何选址于此,摘星阁与城中香火最旺盛的昙华帝姬宫观遥相辉映,本该气宇轩昂的一座观星楼阁,竟莫名被每日进出宫观祈福的女子染上了一点脂粉气。
昙华帝姬道号妙慧灵君,是这十几年民间兴盛的一位新神,起初只是保佑女子出行,慢慢地,有些女子求学考试、开市交易也会向她祷告求福,直到演变到妇人临盆生产——不堪其扰的帝姬终于给人托梦,气急败坏地在梦里说生孩子不归她管,因为她见血就晕,这些产妇总算是逐渐消停了下来。
师兄嫌干活无聊,便找我聊天,问我家乡籍贯、生平遭遇,我便一一同他言明。
我原是林溪山里的孤儿,终日游荡在一个萤火虫洞附近摘野果子吃,全赖师父踏青时捡着我,给我吃穿,教我识了几个字,赐我一身道袍,替我取了名字,叫明浣。
我初时在溪畔看见他的时候,以为自己见到了一个神仙,否则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这么有风姿的男子?
我差点跪下来向他叩头,师父在短暂的忪怔后,漂亮的狐狸眼睛眼尾压出一寸红,不能置信地颤着声音问我:“你在这附近,也见过神仙吗?”
我觉得他那时应当是在找人,所以,听到我嗫嗫喏喏地说只见过他一个神仙的时候,他那一瞬间蒙上脸的灰败,仿佛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
在我看来,师父是个顶顶心善温柔、端方雅正的人,很当得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八个字,所以,他那样的失态和难过,我绝不会跟这世上第二个人讲。
明彰师兄闲不住,又问我知不知道圣上为何要冒朝中群臣的反对,力排众议替师父造这座摘星阁。
这个问题太过简单,街上随便拉个稚童都能对答如流。
只因师父与圣上知交甚笃,又于后者有救命之恩,别说区区一栋摘星楼,圣上曾放话,若师父肯继续留在朝中效力,他甚至愿意封师父为异姓王。
可师父不知为何尘缘尽断,铁了心辞官隐居,若非圣上多番挽留,拿出摘星阁这张筹码,他甚至连帝师的闲职也不愿受领。
明彰师兄:“那你知不知道师父又为何放着好端端的帝师殿不住,偏要住到这种空寂无人的高阁之中?”
这我就不知道了。
然而我看师兄一脸得意神态,料想他一定清楚各种因由,便递话问为什么。
明彰师兄放下了手里的扫帚,神神秘秘地招手示意我附耳过去。
他悄悄地压低了声音。
“因为师父喜欢一个神仙。”
“所有人都说他是疯了。”
“住在这么不接地气的高阁里,不就是为了能离他的心上人近一点么?”
“他每天很宝贝的那块黑玉,就是那个神仙送他的,可惜人家不要他了。”
我怔怔地盯了师兄半响,几乎是下意识地往高阁最顶端的平台望过去——
师父正出神地坐在平顶上,靠着凭肘,身侧的矮几摆着两只白盏、一壶碧落茶、一壶竹叶酒,以及装在食盒里的半只片皮鸭。
师父修道茹素已有十余年,这时,也只是饮茶,并不喝酒。
寂夜的烈风吹动他的发梢,头顶万丈的星芒落在他青色的锦袍上,照得每一寸衣褶里都是落寞。
我看见他忽然起身,从怀中找出那块五彩斑斓的黑玉——与其说是玉,不如说是某种爬行类动物的鳞。
他将那块玉高高地举起,仿佛是在跟天上的星星试探着什么,像是在等天上的某个人回应他,可又于毫无变化的万籁俱寂中,无比失落地垂下了手。
我终于意识到,师父在林溪山捡到我的那年夏天,找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其实,我觉得明彰师兄说得也不全对。
因为,如果痴情也要被归类成疯子的话,那世上那么多薄情寡义的人,还不如一个疯子。
第39章 摘星阁手札(二)
大启二十一年,处暑。
师父生辰日,明彰师兄前来请辞。
我知师兄心仪于帝姬宫观门口一位卖酒的小娘子,但也不免为师兄的大胆捏一把汗,毕竟我同师兄皆有宫职在身,受了皇命理当侍奉师父左右,若半途心生退意,恐有牢狱之灾。
午时,我替师父煮好茶,看了看跪在席前的师兄,又看了看垂目出神的师父。
师父听完师兄与那小娘子相识心动的经过,沉默半响,终于开口问道:“看来你很喜欢她?”
师兄抬起头,眼中没有分毫惧意,全是对未来的欣喜和期望:“若能跟她在一块儿,给我做神仙都不要。”
平素不苟言笑的师父难得揶揄地挤兑了师兄一句:“神仙才没你这样短视。”
师兄被怼得哑口无言,也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却听师父又问他:“那她也喜欢你吗?”
师兄抓耳挠腮,不太确定地说:“应,应该是喜欢的。”
“何以见得?”
“她,她日日同我见面时都冲我笑。”
我听得只觉得无语,就这也能把师兄迷得神魂颠倒,连坐牢都不怕了?
还以为两人身上月老的红线都打成死结了,没想到只是师兄自己单相思。
我在一旁奉茶,甚至有冲动把明彰师兄拖下去算了,省得他扫师父生辰日的兴头。
“那她卖酒时,也日日冲别人笑,你怎知自己与众不同?”
师父说得好!
师兄想了想,忽然红起脸来:“她,她亲过我,结伴出游时,也只喜欢粘着我。”
师父:“我朝民风开放,你又是如何分辨,她跟你的亲近只是出于礼貌还是别有情愫?”
师兄显然是不愿叫人这样看轻他的感情,立刻脱口而出:“有一回市集惊马,她不顾安危将我从扬起的马蹄下救出来,这不是喜欢我是什么?”
师父默然片刻,微微一哂:“那你有没有想过,她这么做,纯粹只是她善心使然,好心求好报,换了任何人在马蹄下,她顺手都会拉一把。”
虽然师父的话驳得有些尖锐、不近人情,但我也觉得,感情一事,最忌自作多情,别人待他三分好,若他自己硬要想成十分,长此以往,不仅遭了相思罪,还难免落人话柄、贻笑大方。
师兄被质疑得没了法子,只好坦白交代,委屈地说:“今年元月初一,她都收了我亲手做的簪子呢!”
师父的声音听起来更冷了一分:“收了你的簪子,也可以耍赖,你凭什么觉得她喜欢你?”
“这怎么可能!”师兄难得硬气了一回,掷地有声地为那小娘子辩解,“如果她日日同我笑跟我好不算喜欢我,舍了命救我不算喜欢我,答应了我的求亲不算喜欢我,那到底什么是喜欢?我为她辗转不眠的这么多夜晚,因为她几句话就愁得吃不下饭,就算冒着治罪下狱的风险也要跟她双宿双飞,又算什么呢?”
一室俱静,偌大空旷的摘星阁里荡出师兄反驳的回声。
我很少见师父在失神的时候露出这样茫然无措却又很难过的表情。
“是啊。”他忽然笑了一声,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的自嘲仿佛是在物伤其类,“这算什么。”
“女之耽兮,犹可脱也。”
“士之耽兮,不可说也。”
他缓缓闭上眼,疲惫地以手支额,平静的面容里,忽然有了一种很难言的缅怀,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归根结底……还是不一样的。”
师父心情很不好,我接受到明彰师兄求助的眼神,正打算开口替他求情,忽然听师父说了句“也罢”。
“既如此,我便也不好强人所难,盼她日后记得你的好,安安心心与你白头偕老。”
然后他吩咐我取了库中银两和师兄的身份文牒,放其归家。
师兄也没想到请辞一事如此容易,等跟我回了房中才算是彻底开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