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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鹤 第8节

  但孟臾家里人丁不旺,能收养她的直系亲属基本没有,亲缘关系最近的表姨生活在乡下,家里经济条件一般,不算是什么好去处。而且对方一开始根本不愿意,甚至避之唯恐不及,是听谢晚虞说会按月支付一笔不菲的抚养费才改口同意的。
  无论是谢家将她送走,还是表姨不肯接手,孟臾都能理解,趋利避害本就是人的本性。
  何况,她不值得。
  一介孤女而已,不值当为了那点儿莫须有的佛缘说法,冒着家族姓氏被污名化的风险,牵扯进一桩很不光彩的滥用职权转移资产案。
  送她去乡下表姨家那天,谢鹤逸回来了。
  至于他到底是怎么说服谢晚虞改变的主意,孟臾并不在场,所以不得而知,但之后她就被留了下来。
  那天夜里,孟臾口渴起来喝水,见他正坐在花厅里的窗前抽烟。
  窗外黑胧胧一片,谢鹤逸就那样散漫地斜倚在圈椅里,一条腿平折过去搭在膝盖上,单手擎着平板看网页,白皙瘦长指间夹着的烟卷明灭不定。大约是那阵子休息得不好,隔着昏黄的灯光,她能清晰看到他眼睑下淡淡的鸦青。
  她倒了杯水喝,瞥到座钟刚好指向三点,走到他面前问:“你还没睡?”
  谢鹤逸搁下平板,脚向前抻开,显得腿老长老长的,他指间捏着烟,边掸烟灰边低声咳嗽,“你不也没睡?”
  “我和你又不一样,我九点半就洗漱好上床躺下了,现在是睡着又醒了。”说完,她就觉得自己一五一十认真向他解释的样子真像个小傻子。
  他轻声笑笑,说:“醒了正好,省得明天再找你,我给你改了个名字,叫孟臾,你……觉得好不好?”
  孟臾一怔,他怎么会对她发生了什么事如此了如指掌?父母的案子闹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报纸网络上均有消息发布,周围的老师同学几乎人尽皆知,走在校园里,食堂、体育课……哪里都好像有人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但这些天她反复做过心理建设,强迫自己脱敏、习惯,自我告诫绝对不能因为家庭的问题被打倒。
  她仰起脸问:“哪个字?”
  她原以为会得到类似两三个词组、短句的答案,比如闲云野鹤的鹤,飘逸的逸,这种听起来就代表风流或者其他表征的意象。没想到谢鹤逸唇角噙着烟卷,直接拽过她的手,伸出食指指头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下“臾”,说:“这个。”
  手心被他微凉的指尖摩挲过,酥酥麻麻的,好似连带着心尖都轻颤了下。
  或许是因为她站的距离太近,袅娜的灰白色烟飘过来,很奇怪,她第一次觉得尼古丁焦油的气味这么淡,更多是清凉的薄荷气,并不呛人。
  谢鹤逸随手把没抽完的大半根烟卷摁熄在旁边的烟灰缸,又咳了两声,说:“也换个学校,你现在读的那所,我觉得不好。”
  孟臾眼里含着泪,她原本想控制的,但就是不由自主鼻酸起来。
  “谢谢……”静寂的深夜遮挡下,绵密的雨声掩饰中,她低下头,眼泪一颗一颗砸碎在地板上。
  谢鹤逸没戳穿她的故作坚强,撑着扶手起身,低声说:“嗯,确实很晚了,我也累了,去睡觉。”
  后面那两年,谢鹤逸明显要忙起来,几乎一刻不得闲,满世界到处飞,偶尔回到谢园更是一群人跟着,吵吵嚷嚷到半夜。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接手做现在做的一摊子事儿,孟臾不知道这其中关节与他解决自己的问题有无勾连,但后来她具体了解过,大概就相当于构建一个科技采购平台,在许多官方无法出面或者受当地进出口限制的情况下,从全球的资本市场获得有价值的研发初创的前端成果,拿回来转化吸收,再应用的各行各业。
  那时谢鹤逸年纪还很轻,不像现在无波无澜,他的情绪偶尔也外显,高兴或者不高兴,十次里总会有两三回摆在脸上。
  孟臾便会小意讨好地猜他的想法,只要能让他高兴的事儿,她都想尽力去做成。
  久而久之,她都有些分不清她付出的那些到底是什么了。
  半寐半醒中,孟臾翻身,被不知何时上床的谢鹤逸笼在怀中,她埋首在他肩窝轻嗅,还是一如既往抱梅饮雪的清冷,无端让人沉溺,越陷越深,几乎想要溺毙其中。
  次日一早,花厅餐桌摆上了一盘四玉糕。
  谢鹤逸有事忙,总共没睡几个小时,很早就起床,等孟臾洗漱好,他早饭都快吃好了。
  孟臾走近,欢呼一声,还冲他嘟囔,“你骗我,这不是没扔吗?”
  她兴冲冲尝了一口,发现并不是前两天他带回来的那些,分明就是新出炉的,甚至还带着点残余的温热。
  谢鹤逸淡声道:“吃吧,让人一早从北城送来的。”
  孟臾没再说话,她边吃边想,无论如何,她是真的感激他的。
  除了谢鹤逸,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有别人,会给她提供这样好的情绪价值了。
  第10章 微醺夜
  开学后,孟臾才知道梁颂年被文远集团的优才计划引进的事。
  上次吃火锅放了他们鸽子,按照正常社交礼仪,她应该回请一次才对,但孟臾并没有这个打算,直到朱惊羽出面主动约她,还提起那天的无故失约,她根本无从拒绝。
  吃的是红白各占一半的鸳鸯锅,汤底咕嘟嘟的在铜锅里翻腾。
  “他们家的食材很新鲜,牛肉都是一大早从屠宰场拉过来的,从来不隔夜,你尝尝。”梁颂年殷勤地用笊篱捞起一堆涮好的肉片推向孟臾。
  “谢谢。”孟臾用筷子夹起牛肉,在蘸料碗里过了下,尝了尝,点点头道:“嗯,很好吃。”
  朱惊羽说:“师妹,你还不知道吧?梁师兄签了文远集团技术中心的高级研究员,是咱们学校独一份儿哦。”
  孟臾准备下筷子的手在半空停住一瞬。
  梁颂年谦虚道:“不算什么,一份工作而已。要是孟臾不想出国,那我留在国内也行。”
  严嘉扒着孟臾的肩膀,小声起哄:“好羡慕啊,但凡有人这么诚心诚意对我,我也不至于母胎 solo 二十多年。”
  孟臾没再搭腔,用吃东西做掩饰低下头去,耳边他们的交谈声慢慢离得很远。
  梁颂年工作的事儿显而易见出自谢鹤逸的手笔,他的世界观里自有一套普通人难以理解的生存法则,更像是精于算计的执棋者,好像从来没想过除了他之外,这个世界还有别人是活生生的人。
  于他而言,人人都是棋子,所有事都要被掌在手心里,按着他的意思走才行。
  梁颂年和她的关系没盖棺定论,但他有得是一劳永逸的法子,暂时不能放下心来,那就先把人弄到跟前亲自看着,左右不过一份微不足道的薪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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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个学期,很多准备毕业工作的学生都在校外找到了实习单位。
  孟臾则不紧不慢地在做毕业设计,她脑海中早就有雏形,过程也算得心应手。草图做好,列出采购清单,网上预定一部分,再跑跑本地市场基本就差不多了。
  相比之下,严嘉就没什么计划性,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今天有个念头明天又否掉。连续去了几场招聘会,也没有任何收获。拍短视频是她寄予厚望的副业,同样尝试过好几个赛道,暂时仍未见起色。
  她焦虑地不行,在宿舍来回踱步,跟孟臾抱怨,“你说人为什么一定要上班啊。”
  孟臾正对着电脑核对表格里的东西,鼠标停顿片刻,侧过脸,“可以不上班,但是要工作,总得养活自己吧。”
  严嘉转过椅子,上下打量孟臾一眼,叹口气,半开玩笑:“有的人啊,出生就注定当牛做马,有的人,出生就在罗马。你这身衣服,我逛街在万象城专柜看过,当季新款,没有五位数下不来吧?我们毕业后一个月工资才几个钱,你怎么养活自己,还不是要靠家里?”
  孟臾一怔,低眉垂眸,没有立刻接话。
  从小到大,她的衣服配饰大多都是谢鹤逸按照他的喜好让人按季节准备的,她偶尔网购、逛街也会买,只是图个新鲜。平时孟臾确实没太在意过这方面,若不是被严嘉当面指出,她甚至已经习以为常到根本毫无所觉,但落在同学们眼里,可能早已成为她家境好消费高的标识了吧。
  孟臾笑笑,语气平平:“你没看出来啊?我穿的是假货,朋友圈里买的,很便宜。”接着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举起手机,“你要是想买,我把微信号推给你。”
  “啊,那倒不用。”严嘉立刻拒绝,她才没那么虚荣,又狐疑想,也不至于次次都看错吧,难道是因为孟臾长相气质好,所以穿戴假货都像是正品?
  孟臾目光落在腕上那条镶嵌白贝母四叶草手链,再次陷入极端自我矛盾。实际上最近她经常会这样,有时想,他对我真好啊,要不然就这样稀里糊涂过吧,即便不能名正言顺,当个见不得光的情人,当个乖巧顺从的宠物,陪在他身边又怎么样呢?可清醒过来又会怨他,既从未想与她修成正果,又自私地不愿放手。凭什么?他永远高高在上,游刃有余掌握主动权,她却要在一次次折磨中反复纠结撕扯,只求一个痛快的解脱。
  隔了没两日,另外两个室友相继返校,姚晓晓考研初试成绩大概不错,正铆足劲儿准备复试,冯娉婷铁了心考公,说万一不行的话,先不工作也要把应届生的身份保留住。
  四个人按惯例约去校外吃饭。
  姚晓晓失恋了,席间,大家彼此默契地统一,主要任务就是安慰开导她。
  她面上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说以后要努力做事业批,狗男人只会影响她拔剑的速度。说完,却红着眼眶用纸巾揩鼻涕。
  后来不知是谁提议喝点儿酒,毕竟很快就可能各奔东西,聚一场少一场。气氛烘托到位,没有人拒绝,孟臾也只好硬着头皮接过来。
  一直从夕阳西下喝到夜色四合,平时孟臾在家是滴酒不沾的,因为谢鹤逸不准,在学校里,他鞭长莫及,能喝酒的场合却寥寥无几。
  即便喝,也是一些酒精度很低的气泡果味酒。而今天喝的是饭店里卖的那种小瓶的白酒,辛辣刺激,每人按头分配一瓶,一开始还没觉得什么,等有反应时孟臾已经微醺,她只觉脑袋昏昏沉沉,连视线都有些模糊。
  回去的路上,几个人勾肩搭背站在路边拦车,冯娉婷提起孟臾还没给她拷贝那个绘图软件的安装包。
  孟臾勉强从昏聩神志中找回一丝清醒,u 盘应该是还放在谢园。
  谢鹤逸最近出差,不在南江,她便没回去。
  出租车停下来,冯娉婷坐上副驾驶,出声招呼依然站在原地没动的孟臾:“小鱼,愣着干嘛,快上车啊。”
  “你们先回学校吧,我要回家一趟,去拿安装包的 u 盘。”
  “不着急的啊……”
  是没那么着急,但谢鹤逸的行程是明天出差回来,她到时回去肯定免不了要与之打照面,还不如今天晚上速去速回。
  送走三人,孟臾又拦了辆车,回到谢园。
  推门下车时,她想她是真的醉了,门口摇摇晃晃的灯影中,车边站着的那位长身鹤立的先生,正是她原打算躲过去的,本该在外地出差的人。
  孟臾抬头茫然看他,“谢鹤逸?”
  谢鹤逸压缩行程提前回来,没想到刚下车就正好撞到来取东西的孟臾。
  他向前走近两步,见她双颊绯红,粉色从白皙的皮肤下面透出来,呼吸间带点儿酒气,“……你喝酒了?”
  空气里有冷淡的幽香浮动,熟悉的味道让孟臾确认,不是错觉。
  怎么那么倒霉,想躲躲不过,难道这就是她的宿命吗?
  孟臾听出谢鹤逸沉郁语调中的质问意味,又看他紧紧敛起的眉宇,知晓他定是不大高兴了,但大约是酒精膨胀了她的胆气,她转眸问:“我不仅喝酒了,还喝醉了,成年人喝酒又不犯法,你管我?”
  说完,看都不看他一眼,抬脚向门内走去。
  孟臾连青春期都没叛逆过,在他眼前一直都是低眉顺眼知进晓退,此刻喝点儿酒冷不丁生出一身反骨,倒叫人觉得新鲜。
  谢鹤逸气笑了,转身跟上去,眼见她一路上楼进了书房。
  孟臾记得前几天借用过他的电脑,不出意外 u 盘应该就是落在那里了。
  果不其然,孟臾刚进门就看到她的 u 盘正插在他电脑主机的 usb 插口上。她走过去拔掉,捏在手里准备离开,目光却被 l 形桌案的另一边吸引。
  卷成几圈的一串一百零八颗奇楠佛珠,下面压着一卷刚抄好的《金刚经》,大概是尚未来得及送去灵慈寺供奉于佛前,一张张错落有致叠放在一起,是谢鹤逸的笔迹。
  少见的馆阁体,端方郑重,通篇看不到一个错字。
  落款是谢重衡,右下角方方正正一个印,朱砂红的篆刻拓着梓泽主人。
  谢鹤逸,字重衡,号梓泽主人。庄正风流都有了,难得的好名字。
  孟臾站在那里出神,思绪放飞得厉害,她想起前两年有一阵子谢鹤逸失眠很严重,一夜不睡也是有的。有时晚上会让她过来读经,但佛经真的不好读,会识字断句是最基本的,更难的是念着韵律还要念出禅意,这些年跟在他身边,她竟是一星半点都没学会。往往是孟臾念着念着就能把他逗得乐不可支,却还要恶趣味地让她继续念,最后她羞臊得不行,佯装恼了,又被他压在身下折腾,变成暖床助眠。
  正胡思乱想着,谢鹤逸走进来问:“来找什么?”
  “拿 u 盘,里面有个软件安装包,同学做毕业设计要用。”她的声音有点脆,语速快,不像平时那般绵软,显然酒精还在起作用。
  谢鹤逸见她说完就往门口走,像是打算直接回学校,擦身而过时,他伸手扣住她的后颈,往怀里带了下,“这就走了?”
  孟臾像是还有点懵懵的,点头道:“嗯,对啊,来得及呢,宿舍还没关门。”
  “谁问你这个了?”谢鹤逸抬手抚上她的腰侧,耐着性子说:“看样子你是故意趁我不在回来的?”
  孟臾皱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对啊,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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