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鹤 第40节
室内幽幽浮动着香薰点燃的味道和他身上冷淡的沉香和烟草气,孟臾稍稍撤离一点,趴在他身前,回想起过往种种,突然看似没头没脑说了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这样不按牌理出牌,谢鹤逸一怔,大概以为这又是她哄睡的新花样,松松地泛出一个无奈而浅薄的笑容,“……你说。”
“北宋有个邵先生,他喜欢占卜,但凡起卦算必准。有一天早上,他算出来家里有个花瓶今天会碎,于是他决定不做别的任何事,把那个花瓶摆在眼前,就这么看着,守着,保护着,心想这样肯定能避免掉那个结果,总不会再碎了吧。但他的夫人对他的行为很不解,也很不满,她走过来骂他,说你这一天饭也不吃就盯着这花瓶做什么?然后拿起那只花瓶就把它摔地上砸碎了——”邵雍,北宋理学家,《梅花易数》的作者,感兴趣的可以去了解一下“观梅占”“马踏牡丹”等。
孟臾故意停了几秒,仰起脸,看着他的眉头从紧敛到舒展,再到表情渐渐颇显兴味,她继续道:“谢鹤逸,你这个人呢,很多事都看得太透彻,所以总是用已经预见的结果去支配自己的行为,借以规避一些负面的可能性,这种逻辑肯定有好处,生意场上能先发制人,将主动权牢牢握在手掌心,什么都难不倒你,什么事都能按你的意思办成,但也有坏处……”
她笑了笑,“就好比那位邵先生,当他以为窥探到了结果时,那个因实际才刚发生。”
宁知衍婚礼那夜,她站在包房门口听到他说“不一定”,是这场叛逃最初的导火索和起始点,如今回想起来,也都有了解释。
他自以为推算到了果,极力想避免,却由此产生了因,到头来情绪失控的结果依然避无可避,兜兜转转反而走了弯路。
谢鹤逸手臂虚虚揽着她,没立即开口,心下惊异于孟臾了解他的程度——瞧瞧她,真是合意又体贴。她不问往事中的对与错,反倒翻出这样一篇故事来安慰他,宽解他,告诉他一切都是定数。
二十二岁的年纪,一颗菩提心,柔肠百回,反过来教他不染尘垢,教他浓笑淡愁。
他将她带在身边这么多年,亲手教她,养她,按自己的喜好雕琢她,她半真半假下意识讨好他时,就必须要全方位了解他,注定会满足他所有的期望长大,某些方面而言,她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他,没有人比他们更般配,只有她,只能是她。
谢鹤逸什么话都没接,只是低下头,手掌捏着她的后颈轻轻吻她,他的唇温存而缱绻地拂过她的睫毛,她的鼻尖,她的嘴唇,他的嗓音很低,在寂静的夜里,听得她心里软成一片——
他动情地反复说:“乖宝宝,我爱你。”
孟臾任由谢鹤逸拥着,温顺地回应他的亲吻,沉浸在他无法抗拒的气场中——
不知不觉间,窗外浩瀚的海面上已经隐约泛白,她好像突然有了说不完的话,话题换了一个又一个,问起那年他在世界各地游历的事情来。
谢鹤逸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着,尽管那时他过得很混乱,他不是在拥抱世界,而是在逃避现实——她兴致盎然地问他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他认真回想着说是苏黎世的夏天,他在那里待了挺长一段时间,直到晚上七八点天还亮着,从他住的房子出来,走过林荫道,坐在湖边的长椅上远眺,能看见阿尔卑斯山融化到半山腰的积雪。
说着说着,他像是终于有了丁点儿困意,声音更加低沉喑哑,语速也更慢,孟臾不再问,乖巧而熨帖地沉默下来。
他却察觉到她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来,从小到大,她囿于父母的案子,一直受诸多限制,整个人过得很不自由,即便是学业间隔时的度假也都在国内……还有他对她近乎病态的强势控制和占有,人性就是如此,越缺什么,越想要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孟臾觉得自己已经睡了很长时间,像是在梦里,她突然听到他低低的叹息声,感觉到他瘦长的手指轻柔和缓地插在她的头发里,他亲了亲她的额角,说:“再给我一点时间。”
第59章 跨年夜
这趟差出完,就快到了元旦假期。
平安夜初雪降临,寒潮带来大幅度的降温。
中间隔着的那个周的工作日,孟臾照常回到溪和镇,回程途中,她曾经提出过想看看他之前的病历,他答应了,但一直没传过来。总归已经是过去的事,他语焉不详地开玩笑说,还有比你更好的医生吗?
孟臾没办法,只得暂时作罢。
大概是因为到了年底,谢鹤逸更加忙,虽然他们每天都会通电话,只是他经常三更才半夜结束工作,有一天她睡到迷迷糊糊地接通,忍不住问了句,“你到底在忙什么呀?”
他没答,静默片刻,说:“……明天放假,回来吗?”
孟臾心里很清楚其实他一直都想让自己结束这里的工作,回到他身边,至少回到离他最近的地方,但大概是心有余悸,从没明确提过,他答应过不再干涉她,就会言出必行。
老房子的缺点这几日显现出来,取暖设施约等于无,睡到半夜,脚心还是冰凉的,孟臾裹着被子蜷缩着沉吟片刻,刻意模仿他平日里的口吻,“那你得说——孟臾,我想你想的不行了。”
谢鹤逸被她逗乐了,听筒那头传过来的笑音明显,却没顺她的意,而是说:“小川要在南江转机,就是……你那天见到的,大名叫余竞川,说跨年夜想跟你吃个饭,可以吗?”
用的是征询的口吻,要搁在以往,这种事根本轮不到她做主说行还是不行。
孟臾答应下来,说到底,人是由各种社会关系叠加起来的动物,她并非不谙世事,迈进他的社交圈子是早晚的事。
当天下午司机来接她,直接到谢鹤逸的公司文远集团,裴渊应该在忙别的事,是个面生的女秘书迎到楼下,一路带她进电梯上楼,说谢董还在开会走不开,让她在办公室稍等一会儿。
谁知电梯刚一打开,就碰到了梁颂年,他们已经有大半年没联系了,上次见面是在文华酒店门口,匆匆一别,连句话都没说上。
孟臾刚好有事要问他,两人一同进了空无一人的董事长办公室。
梁颂年还是老样子,直言直语道:“朱师妹前段时间还找我要你的联系方式来着,你们……”
说完才觉得不妥,及时收住话头,虽说渐行渐远是常事,但孟臾毕业后直接消失的像是灰飞烟灭,徐林那边挺不错的工作,放弃的更是干脆利落,明明是这样决绝的性格,兜兜转转却还是回来了。
孟臾没接他的话,开门见山问他知不知道谢鹤逸最近都在忙什么。
梁颂年思忖片刻,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说是从两个月前开始,公司突然要结项、收尾所有进行中的涉密项目,有意向的直接叫停,业务全面转民用,这意味着项目经办人员在未来过了解密期之后,社会关系都不再需要被反复审查。那个本来要做三五年甚至更长时间的芯片采购项目也要尽可能快地着手推进,压缩完成时间。
梁颂年倒是无所谓,“我们搞技术的,管不到战略层面上的事,谢董让怎么做就怎么做呗,反正年终奖一分钱不少……”
在政界担任要职的直系亲属从商一直都是很敏感的事,做的越大受瞩目越多越会成为靶子,所以很多都是股份代持,或者拐了几道弯隐于幕后。文远集团从一开始就不以上市为目的,完全靠自有资金盘活,公司治理结构非常简洁,说是谢鹤逸的一言堂也不为过。
故而经营方针的调整,只要他下定决心,只是时间问题。
但孟臾不解,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剥离掉这项核心业务,她还记得当初搭建这个平台时的筚路蓝缕,整座谢园大半年见天连夜的灯火通明,迎来送往的吵吵嚷嚷。
毕竟是工作时间,梁颂年不好跟她聊太久,离开前提了句,“是不是因为……你妈妈的事情?嗐,我也是瞎猜的,如果你们以后……要结婚,你父母的事情,上面重新查下来……”
爱是一种储备,平时风平浪静,看着好像有没有,深不深刻都无所谓,遇到风浪时就显得尤为重要。
孟臾不是不知道自己家庭的问题,但原本以为只要对抗世俗的目光和压力,那些东西对于谢鹤逸而言是最不值一提的,他骨子里张狂放浪,压根儿就没有门第之见,反倒是自己,要保持足够的坚定。现在看来,那天江予薇说的“摆在明面儿上的问题”指的就是要解决眼前这些。
余竞川定的位置,在一间紧挨着河道的老字号,招牌主打天九翅捞饭。说是好不容易才抢到的包间,推窗便可俯瞰满江桨声灯影,今年南江市晚会直播的特别活动烟花秀,这里是最好的观赏角度。
毕竟是节前,再赶进度,会议也不好拖太久。
谢鹤逸没让助理跟着,只留了个司机,和孟臾一起去赴约。还有两个路口时,已经堵得水泄不通,广场上人群聚集,大概都是来凑热闹看烟花跨年的。
谢鹤逸好清静,向来不喜欢这种太过嘈杂的地方,脸上隐约露出不耐神色。
孟臾牵住他的手,温声道:“我们下车,走一段路过去吧。”
他们松松地牵着手,穿行在人间烟火里,与三三两两的人群擦肩而过。天气预报说今夜有雪,还没见落下,温度却低。谢鹤逸穿得单薄,离得近,孟臾耳边传来他偶尔的低咳声,每当这时,她便会忍不住偏过头瞧他,连日以来的高强度工作,他看起来难免容色倦怠,眉宇间恹恹。
孟臾想了想,打哑谜似的说:“工作的事……不要着急,慢慢来。”
谢鹤逸怔了下,低低地笑起来,“没头没脑的,突然说什么?”
扭捏半天,孟臾还是选择明说:“我遇到梁颂年了,跟他聊了聊。你是因为……我,才要剥离公司的涉密业务吗?”
其实,谢鹤逸早就知道宁知衍说漏嘴的事,也清楚江予微找过孟臾,事后她给自己打过电话。他想要和她结婚这件事,到头来好像只剩他自己还没开口,她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会儿突然敞开天窗说亮话,他握住她手的力道加重了些,脚步不停,斜着眼,笃定道:“不管他跟你说了什么,都不算数,你只要听我的,我能办成。”
“我相信。”孟臾抿抿唇,“但是,不要太勉强了,我……我不着急。”
她是真的不着急结婚。
饭店的木质招牌已经近在眼前,老建筑物镶嵌铜钉的木门敞开着,飞檐下挂着两串中式灯笼,橘黄色的暖光透出来。
他们走上一座石拱桥。谢鹤逸在最高处站定,唇角噙着笑,他双手揽着她的腰,就这么松松垮垮地拥着她:“是我着急,我等不及了。”
细碎的雪花飘下来,纷纷落在他外套的肩头和发间。
孟臾突然想使坏,脸上含着柔和的笑意,装作听不懂:“等不及什么?”
他默了下,竟然罕见地有些不好意思,干咳一声,还是熟悉的双指并拢轻轻点她光洁饱满的额头的姿势,一手揽着她不断后撤的腰,“……明知故问。逗我玩儿就这么有意思?”
她推开他的怀抱,自顾自背着手往桥下走,笑说:“反正我听不懂。”
谢鹤逸跟上去,牢牢扣住她的腰,孟臾侧过脸又说一次听不懂,两人并肩笑着朝饭店门口走去。
电梯停在顶层四楼,这里头装修的金碧辉煌,柔和晕黄的灯光照的地板都发烫,和外面古建筑物的朴拙着实不登对。这层只有一间包房,侍者推开门——更像是宴会厅,迎面而来一张巨大的二十人台,二百七十度的观景落地窗,余竞川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子对着手机打游戏。
听到响动,他抬起头,满脸笑容地叫了句,“二哥——”
谢鹤逸蹙眉轻啧了下,似乎觉得这桌子对他们而言大的夸张,应该换个地方。余竞川看穿他的脸色,起身解释说:“不能换,就这间看烟花最好,我好不容易才从朋友圈黄牛手里抢来的。”
孟臾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余竞川身上反倒真有股子不谙世事的天真,那是从小被宠爱包围着长大的人才会独有的特质,在南江吃饭要个包房还需要找黄牛?找裴渊就足够了,他一句话,多难定的地方都不在话下。
不过,她倒无所谓,放松地坐了下来,余竞川在紧邻她的另一个位置,中式官帽椅,摆放的距离很宽,他探身过来,一派绅士风度让她点菜,“前几天在三亚我就跟二哥申请过,说跟你吃个饭,认识一下小嫂子,他不同意……”
乍一听到这个称呼,孟臾难免有些不好意思,戳在平板屏幕菜牌上的手指停顿一瞬,谢鹤逸却慢慢笑了一下,不知在想什么,靠在椅背愈发懒散随意。
三个人吃不了多少,秉承避免浪费的基本原则,孟臾随便挑了几道菜草草结束,却没想到,不多时有穿西服的服务生凑过来说,包间按位设置了最低消费,他报了个数字,现在还差得远。
余竞川从小受的是西式教育,习惯直来直去,人又年轻气盛,登时就不乐意了,较真地与服务生理论起来人均最低消的意思来。
孟臾心里掐算了下,重新划开菜单,打算继续点,息事宁人。她正有些为难翻动屏幕,一旁的谢鹤逸突然倾身按住她的手,抬头不紧不慢地开口:“不点了,剩下不够的,都上你们店的招牌菜,天九翅捞饭。”
余竞川愣神片刻,失笑道:“那不得上几十碗啊?”
谢鹤逸不咸不淡地抬着下巴,示意服务生,“去吧。”
三两句话消弭掉一个不起眼的小插曲,余竞川完全没往心里去,跟孟臾换了话题聊起别的事情来,无非是最近全球热播的电影、热搜上塌房的小明星,还有玩的游戏,进来时就听到了游戏背景音——孟臾登陆账号,打开给他看自己的等级和擅长玩的角色,毫不吝啬地夸他厉害,余竞川这个人民币玩家飘飘然说要送新出的皮肤给她,加了好友约定下次上线带她升级。
谢鹤逸一直没作声,他和余竞川一般大那会儿也不热衷这些,更不用说现在了,单就这些话题而言,他确实不太了解,插不上嘴。
席间,谢鹤逸早早撂了筷子,靠在椅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那水晶杯里浅到只有底部的干红,偶尔搭腔说两句玩笑话。
大概是累,他最近总是这样食欲不振的样子。他向来如此,一旦认准目标,为了办成这件事就会特别激进,完全不顾正常人的工作强度是有极限的,孟臾蹙了下眉,将自己喜欢的那道菜夹一块放在他面前的餐碟里,低声说:“这个很好吃,你尝尝。”
谢鹤逸没拂她的好意,拾起筷子,细嚼慢咽吃了。
被问及学业时,余竞川自谦说,不是什么顶尖学府,凑合混个文凭,学校名字说出来分明又是排名前十以内的,还说孟臾要是想过去,可以随时找他帮忙。
这话不知从何说起,孟臾眼角余光瞥过谢鹤逸平静的脸色,没有接话,不过一笑而过,握着面前的果汁喝了一小口。
第60章 弄琵琶
不多时,伴随着响脆的炮声,第一轮烟火盛放在飘雪的夜空,余竞川网上看的攻略倒没错,这里是绝佳的观景位。
厅门再次被推开,进来的竟然是老熟人,苏六爷万万没想到时隔一年会在这里看到孟臾,脚步不由得一滞。但定力还在,他十分江湖气地拱手,朗声道:“哎呀我是特意过来赔罪的,底下人眼拙,不知道是谢先生大驾光临,多有怠慢,恕罪恕罪。”
谢鹤逸并未起身,伸长腿靠在椅背侧了下头,轻笑了声:“……六爷生意兴隆啊。”
苏六爷探究的眸光再次掠过孟臾打量,嘴上没停客套话,“我这都是小打小闹,忙活一年也挣不了仨核桃俩枣儿,还要谢先生多多提携照顾才行。”
孟臾脊背笔直,却有些如坐针毡,算起来,她和苏六爷只是一面之缘,拿不准这会儿该不该打招呼,思忖片刻,还是决定装作不认识。
谢鹤逸的手臂横过来,搭在她的椅背上,唇角含着笑意说:“给六爷介绍一下,我女朋友……还有弟弟。”
余竞川十分配合地挥挥手说哈喽,孟臾没吭声,她是真没想到谢鹤逸现在竟然这么……幼稚,明明寒暄几句就能抹过去的,非要用很显摆的语气昭告天下,弄得苏六爷都好似有点接不上话,干巴巴地呵呵两声,附和说跨年就是要一家人在一起才有意义。
离开前,苏六爷再次诚挚道歉,说一定要给他几分薄面,并坚持给今日这顿免单,终究是没端上来几十碗鱼翅捞饭,当然了,账单肯定是谢鹤逸结的。
孟臾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不寻常的点菜方式并不是故意浪费,而是谢鹤逸一贯处理问题的方式,他从不主动违反规则,但能预测走向,并能让事情朝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
饭毕,司机开车先将余竞川送回酒店,孟臾和谢鹤逸则返回南大附近那处公寓。玫瑰
车子驶出酒店门前的同一刻,雪花纷纷落在前挡风玻璃上,孟臾收回目光,手指浮在挂满霜的玻璃窗上,轻声说:“雪下的好大——”
她转过脸:“余竞川还说,纽约的冬天,早上出门的时候,雪能有十尺厚,要先除雪才能把车开出去。”
谢鹤逸靠在后排椅背,眼皮低垂,像是根本不想搭理她,孟臾笑着凑上去,尾音旖旎地叫他,“谢鹤逸,你今天的话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