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可是他像个被吓坏了的孩子,挥舞着武器,掩饰自己被吓破了胆的脆弱。
我得快点下手。杨心问默念着,我不能让他说话。
“你——”
“闭嘴!”杨心问喝道,“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陈安道看着他,忽然伸出了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他要杀了我吗?杨心问想,太好了,快点杀了我,假货,只有假货才会杀我,快点动手,掐死我,把我的头拧掉,然后我就能痛快地杀了你。
可是假货没有动手。
他只是摸了摸杨心问颈上的动脉,感受着那清晰的跃动,一下,两下,如他的心跳那般明晰,然后注视着杨心问的眼,盈盈地笑了。
啊。
阿。
地面晃动着,这栋楼似是要塌了。鸟鸣声渐远,他听到方司晨大喊着:“顾小六的尸首在柳巷院角被发现,此人李代桃僵,欲行不轨!”
顾小六是谁?
不知道,不记得了。但他好像在那晚抢人衣服的时候,在柳巷把一个提灯士震得粉碎。而后用雪埋了下去,就在柳巷院角。
我杀了人吗?
【“幻象而已,有什么杀不得的?论及心狠手辣,谁敢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
“胆子倒是大。”无首猴的声音从黑纱下传来,“你就不怕没分清虚实,杀错了吗?”】
我分得清虚实,是虚的,都是虚的,我没杀人,没杀人。
杨心问抓住了那只捂着他颈边的手,放到了脸边,忽而温和道:“你是我师兄吗?”
陈安道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那你快说,‘我是假的’。”杨心问笑着,用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劝诱道,“我的师兄爱我爱得要命,必不会叫我为难的。你快说‘我是假的’,让我痛痛快快杀了你好不好?”
他一边笑一边流泪,将那只手抵在了额头,乞求道:“好师兄,求你了。”
月光破开了乌云的间隙,自那大洞里照了进来。抬眼看去,那月亮似乎格外近,格外亮,零落的残雪盖不住一地的血腥,无边的苍穹也装不下那浑圆的月。
陈安道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叫你杀了我。”
白纱叫夜风吹起,似月华镀雪,似殡葬挽联。杨心问看着眼前虚影的面上落下一层柔光,连发丝都流淌着银光,浅淡的唇一开一合,残忍道:“我不能留你一个人”
剑锋倒映着月华一闪。
一片惊呼声中,那柄剑重重地插进了陈安道的发间,穿进了地板之中。
“饶了我吧。”
杨心问哑声道:“我认输。”
他笑着求饶,哭着撒娇。
他在该笑时不笑,在该哭时不哭,他应该一直掩饰得很好才对,可到头来什么也没有藏住,反倒是让他自己混乱不堪,全然忘记了难过时应当是什么样的表情。
可是对方没有饶恕他。
陈安道坐起了身,将他抱进了怀里。他们已分开许多年,陈安道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将他整个揽进怀中,但杨心问还是觉得自己被这股气息笼罩,似缩进了蛋壳里,他不想出来。
邪神在上。
我不愿醒。
“我输了。”杨心问怔怔道,“求你了,饶了我吧,我认输了……”
陈安道对背后的提灯士们打了个“止”的手势,随后偏过头来,在杨心问耳边说:“你要我怎么饶了你?”
“滚远点。”杨心问一边说着,一边却紧紧环抱着陈安道的腰身,“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不成,你换一个吧。”
他拒绝地毫无余地,杨心问下意识让步道:“那……那你捅我一剑……”
“不可以。”
杨心问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怎么你什么都不答应啊……”
“与人相约,一诺千金。”陈安道说,“你我分离时便已说好,要亲你抱你,哄你爱你,时时想你,时时唤你,我不能食言而肥。”
“说谎!”杨心问找茬的毛病约莫是与生俱来的,混乱成这样还念念不忘道,“你都已经娶媳妇了,你把我一个人丢在临渊宗,你跟你妻玩得好痛快,你根本就没有在想我!”
陈安道浑身一僵,他不过因为一点私心,没有在白晚岚说“夫人”时立即否认,怎么还能闹出这么大的误会?
“我没有……”他声若蚊吟,“那人是你。”
“我?”杨心问的眼泪止住了,“你娶我了?”
陈安道:“……”
好一个现世报,他就一时的鬼使神差,就被扣个强娶师弟的帽子。
解释起来还复杂,只能有些气急败坏地看了眼后头的提灯士,示意他们去外面守着。
方司晨还惦记着顾小六,踌躇许久,迎上了陈安道森冷的目光,才忙领着人退下。
“你听着。”也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陈安道见杨心问似是稍微冷静了些,能听得进人话了,方慢慢开口,“无论无首猴打算动什么手脚,从你救我的那一瞬起,你就已经赢了。”
杨心问的脑袋疼得要死,他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却还是下意识答道:“你又哄我。”
“没有的事。”陈安道说,“这些时日里,你救过来的那些浮图岭百姓逐个醒来,无首猴已见颓势,可他绝不可能引颈受戮,我一直在想,若我是他,我该如何翻盘。”
杨心问感到自己身后的手在轻轻地拍着他,像是在哄睡小娃娃那样,反倒叫他稍微清醒了些,他不能失去意识。
“只能从你身上动手。”
“此间能压制住他的人只有你,要想翻盘,也只有让你崩溃,彻底地、完全地崩溃。”
陈安道稍稍挺直了背,双手捧起杨心问的脸定定道:“什么能叫你崩溃?”
什么能叫我崩溃?
杨心问混沌的脑海里似有一根丝线被拨动。
“杀了你。”杨心问忽然大声道,“亲手杀了你!”
陈安道仰起脖子,奖励般亲了亲他的额头。
“他打造了一个与现实相同的幻境,让你在里面扮演着‘顾小六’,模糊了你对现实和幻境的感知,同时动摇了我的心智和判断。”陈安道拉着他慢慢站起来,“从最开始,我听闻画先生的传闻之时,便已经走进了他的圈套。”
“你没有杀人。”陈安道一字一句认真道,“你已经出来了。”
不可能。
杨心问回忆着那些支离破碎的幻象:“不对……不对的,我看见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剑,对,还有剑,我变出了一把剑来,这绝不是真的——”
“剑?”陈安道微怔,“什么剑?”
“那把我用来杀你的剑——”杨心问指着地上,同时抬眼看过去。
残破的地板上没有剑,只扎着一块碎瓷片,入木三分,还压着几缕断发。
瓷片上的血迹尚未干涸,杨心问抬起了手,伤口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只隐隐能看见几条红痕。
楼下的妖物已大多被镇压,负隅顽抗者死,束手就擒者被捆着拉到了车上。
有人在苦中作乐,分明知晓自己血债累累,此行必定是有去无回,却还是坐在囚车上打拍轻唱,一声一声,一下一下。
“梦非虚,梦非虚,长睡不当醒。天凉入帐闻春情,寻花寻花,怎辨真假,错把今时当迷梦咿——”
第127章 卿卿
陈安道皱起了眉头, 追问道:“你所说的剑,是指那瓷片?”
杨心问没有回答。
他在刹那间平静了下来,眼里既不见痴态, 亦不见惊慌,只一瞬间,那些混乱的思绪如潮水般退去。
枯竭的川河里只有一个冷硬的石块浮现出来。
原来我是真疯了。
“……没有。”杨心问慢慢站起身来, 又把陈安道拉了起来, “我瞎说的。”
他变化得太快, 陈安道看他的眼神格外怀疑, 可还来不及再多问些什么,便见一个地属提灯士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太过匆忙, 甚至径直滑跪在了地上。
“仙师!”那提灯士着急忙慌, “监正大人传小人来找您!”
陈安道深吸一口气,缓声道:“何事这般匆忙,起来说话。”
“城西又发现了一具尸体,从胸部以上都不见了!”
“可有确认身份?”
“死者遗体是在自家的屋顶被发现的, 家眷来明察所报的官。”那提灯士头上的纱颤了两颤,“虽没有头, 但死者的夫人已经确认, 死者为礼部尚书邵长泽邵大人。”
屋内霎时一静。
杨心问背对着那提灯士, 闻言仰起头, 像是懒得转过身来, 头折过一个格外诡异的弧度, 看着那提灯士, 随即问道:“好耳熟, 谁来着。”
他头上的斗笠随着他这扭曲的姿势落了下来, 露出头脸,满身血污,像个折了颈骨的艳鬼,鬼气森森站在陈安道旁边。
那提灯士身形一滞,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