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153节
沈未辰问道:“严公子有话想问?”
“也不是问,只是说些话,沈姑娘……那位谢公子是令兄的谋士,他做的事是沈公子想做的事。若是救出令兄,却失了武当这一票,昆仑共议定局已成,令兄功亏一篑,难免有憾。”
李景风一愣,没想他竟然替谢孤白说话。
“如果我哥没救出来呢?令尊若是输了这一票,又不知会怎么折磨我哥!”沈未辰声音里竟已有些哭腔。
严烜城道:“点苍私相授受,要更动昆仑共议的规矩,令兄未受一分一毫好处,自愿为衡山当说客,这是以天下为己任的气量。昨日已知不敌,不求一线生机,反保全众人,这等不计荣辱,体恤人命的君子,谢先生受其所托,全其气节,是知心人。”
“你懂我哥,但你不懂我!”沈未辰道,“我只要我哥平安!”
“我怎会不懂。”严烜城叹了口气,“舍弟一年前死在四川,至今我仍希望早日手刃仇人。”
沈未辰静默不语,过了会才道:“抱歉。”
“他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是我弟。他若犯法,可以死有余辜,但不能这样死得不明不白。”严烜城道,“你懂我心情,相信谢先生也懂你心情。姑娘念兄妹之情,定要奋力救出令兄,谢先生尽谋士之责,也会在武当一展所长,两全其美才是对令兄最好的交代。就算有一方失败,也别是姑娘你这里失败。”
“所以姑娘还是早些歇息,留些体力,我方师叔可是顶尖高手,不是好应付的。”
沈未辰听他说完,良久不语,过了会才嗯了一声,道:“多谢你了。”
李景风听他们对谈,直听得目瞪口呆,他自己想了半天也不知该怎么说的话,严烜城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清楚楚,于是忍不住问道:“你真是严家的公子?怎么……不帮着你爹?”
严烜城笑道:“严家长公子,绝无虚号。”
沈未辰道:“他跟他爹不同,是个好人。”
严烜城板起脸道:“沈姑娘,勿在子前言父过。”
沈未辰见他说笑,愁容稍展,回道:“子不肖父,方是不孝。”
严烜城微微一笑,道:“我手舒服多了,李兄弟,把我绑上吧。”
李景风望向沈未辰,见沈未辰有些犹豫。严烜城道:“你若不绑,总是睡不安稳,不如绑了吧,睡好才有力气,明早再解开不也一样。”
沈未辰虽觉他是个好人,但终究不能全然放心,于是点点头。李景风上前说道:“得罪了。”说着将严烜城双手绑起。严烜城道:“也把脚绑了吧,要不我跳着跳着,等你们起来,都跳到河南去了。”
沈未辰不禁莞尔,道:“到少林出家就能摆脱令尊了。”
严烜城也笑道:“晚安。”说着侧身躺下。
沈未辰也跟着和衣而眠。
李景风却是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只觉烦闷焦躁,郁郁寡欢,也不知道原因。半梦半醒间,他隐约感觉那两名弟子也已回来,坐在屋角睡了。
天色方亮,李景风睡不舒服,索性起身,偷偷推开了屋门,就着晨光看起那本《龙城九令剑谱》,照着上面的指示练了几招。他不懂剑法,只照着剑谱练习,越练越是郁闷,心想:“怎地今日如此不专注?”忽地一个气息走岔,忍不住咳嗽起来。他怕惊扰到小屋中众人睡觉,捂住嘴不住咳嗽,想起昨日为救沈未辰差点丧命,沈未辰却未说一个谢字,今日却对严烜城说谢,想来昨日沈玉倾遭擒,小妹心情焦虑,所以忘记了。又想,我这是怎么回事,连小妹一句谢都记挂着?
他勉强收敛心神,吸了口气,专注看向剑谱,反复思索,也不管懂不懂,提起剑就照着图示演练,遇着不顺的地方,自己随手比划过去,也不管是否有用,倒也有模有样。他舞完一轮,随即又舞一轮,有些地方跟先前不同,他也不管,只是不停舞剑,累了便喘口气,喘足了又继续舞剑。
也不知练了多久,直到东方大白,他舞得忘我,又走了一轮,方才罢手喘息。这一舞足足练了一个时辰,实在满头大汗,口干舌燥,浑身乏力。
忽地,一壶水递了过来,李景风一愣,转头看去,却是沈未辰。只见朝阳下她脱俗如仙子,只是脸上仍有愁容。他顺手接过水壶,却见严烜城也站在一旁,想来是沈未辰替他松绑。
沈未辰道:“慢些喝。”
李景风点点头,一口一口喝着,又一口水喝岔了,不住咳嗽,暗骂自己道:“搞什么鬼!”
沈未辰拿回水壶,问道:“你这是什么剑法?看着怪怪的……”
李景风道:“是崆峒的‘龙城九令’。我不懂剑法,本想请教沈公子,一时没找着机会,想着这两日就要用到,只好胡乱练着,也不知管不管用。”
沈未辰眉头一扬,道:“我来教你。”
李景风本想拒绝,转念一想,为什么要拒绝?这念头也真古怪,于是问道:“你也会使剑?”
“我本来就学剑,但娘说佩着剑杀气重,才改使峨眉刺。”她说着,接过剑谱,对李景风讲解剑法基本要义。她正说到一半,严烜城忽道:“你这样不行,让我来……”
李景风听他插嘴,不禁勃然大怒,大声道:“关你什么事?!”他这一吼连自己都愣住,沈未辰也皱起眉头,道:“严公子要说什么,你也听听。”
李景风连忙道歉:“对不住,我……担心沈公子,所以……”
“没关系。”严烜城歉然道,“一切都因华山而起,抱歉。”
李景风见他道歉,更是不安,道:“是我不对。”他说着,看着严烜城。直到此时李景风才专注看这人脸孔,只见他与严非锡有几分相似,下巴尖削,虽不及沈玉倾英俊,也算是秀雅,只是总是眉头微蹙,嘴角下弯,颇见愁容。
也不知怎地,这一吼之后李景风心里反倒舒坦了些,他喘了口气,问道:“严公子要说什么?请说。”
严烜城道:“你这剑法厉害,但只练两天肯定是对付不了方师叔的。”
沈未辰道:“他不能跟方敬酒过招。”
“如果不幸真对上了?”严烜城问道。
李景风昨日与方敬酒过招,几乎一招即败,自己连怎么输的都不知道,还是沈玉倾出手救他。
严烜城示意李景风将剑交给他,李景风将剑递出,严烜城又借了沈未辰的峨眉短刺,拿在手里觉得沉甸甸的,问道:“里头藏着什么?这么重。”
沈未辰道:“玄铁乌金。”
严烜城甚是讶异,但也没多问。他右手使长剑,左手使短剑,比划了一招,吟道:“‘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这便是方师叔的绝学‘走龙蛇’。”
沈未辰点头道:“这是出自诗仙的《草书行歌》。”
严烜城继续舞剑道:“长剑为龙,短剑为蛇,龙快蛇慢,龙刚蛇险。一般人见着长剑,目光便被吸引,这一分神,他短剑就取你要害。”
李景风见他出招,恍然大悟,昨天便是这样败了。
“方师叔出手冷酷,招招要人性命,只要一闪神,必死无疑,千万要小心。这套剑法我学不会,却听说过。”他比划了几招让李景风记着,说道,“这是他常用的几招,你需记住。他长剑虽快,你要提防的却是短剑,绝不能想着先挡快剑再闪短剑,而是要先想着怎么闪短剑,再去格挡长剑。”
李景风点点头,细心记了他教的招式,又问:“只有这几招?”
严烜城苦笑道:“莫说我不会,就算我会全套,你一天能记住?能闪得纯熟?你就记得他常用的这几招,你……他跟你交过手,应该只会用这几招。”
李景风知道他意思,道:“我武功低微自己是知道的,他见了我会轻敌,想着随手几招就能杀了我,就不会出高深功夫了。”
严烜城道:“你也奇怪,险些被方师叔一招杀了,竟能避开我爹那一掌。”
方敬酒实在是李景风最不擅长应付的对手,李景风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道:“我有看到严掌门出手,就闪了。”
严烜城道:“你若不小心跟方师叔过上招,只要两三招,马上就要走。尤其注意,若我师叔长剑转慢,短剑变快,那是‘龙蛇变’,一招都不要碰,宁愿逃走,拼着背后空门大开被他砍一剑,也不要正面接招。”
他接着又道:“还有件事,方师叔惯常刺人肝脏,他见到你也会刺你肝脏,你谨记这点,会闪得容易。不过只有这几招你可以守,他若真的动杀心,会直接刺杀你,这肝脏是他骗人的把戏,就是引你守着右腹,有些死在他手下的高手,肝脏的伤口都是他后来补上的。”
李景风讶异道:“这也太狡猾!”他心想,自己应该还用不着方敬酒用这手法招呼。
严烜城又对沈未辰道:“沈姑娘,我方师叔不敢杀你,却能伤你,你也要注意。”
沈未辰道:“他不敢杀我,这就大占便宜了。”
严烜城笑道:“沈姑娘武功盖世,在下可是亲身领教过。”
沈未辰笑道:“你功夫也不差,第一下你竟然避过了。”
严烜城笑道:“你这样……”说着,像是察觉什么,忙闭口不言。沈未辰问道:“怎么话说一半?”
严烜城尴尬道:“没事。我要说的说完了,沈姑娘,你继续指点李兄弟剑法吧。”
李景风见严烜城耳根红了,他不知道严烜城本来要说什么,却也明白,不敢说出这些话的严烜城会让沈未辰更欣赏一点。
李吉与陈寄云把马车牵来,李景风见那马车甚是破旧,李吉道:“对不住小姐,只找着这破旧的。”
严烜城看着马车,叹道:“那位谢公子真是精细,还记得嘱咐找旧车。”
陈季云绑了严烜城双手,严烜城道:“给我件衣服披着。”他举起被绑缚的双手道,“城里人多,这双手太显眼了。”
李景风正要脱下外衣披在严烜城身上,见他服饰华贵,与自己这身粗布衣服截然不同,又把衣服穿回,拔剑割断严烜城的绳索。严烜城讶异道:“李兄弟?”
李景风道:“到了襄阳城可能还得靠你帮忙。”又转头对沈未辰道,“小妹,你盯着他。”说着径自上了另一辆车。
他终于明白自己因何郁郁寡欢,那本不是自己该纠结的事,还是把救出沈玉倾当作首要才是。
他们到了城内码头附近,李景风几天前才经过,当下指点了路径,找了一间最靠近码头的客栈。李景风道:“这间客栈离码头最近,能望见码头。”
沈未辰点点头,住了最上层的房间,恰恰正对着码头。李景风指着几艘船道:“那几艘是华山的船,我在汉水上见过。”
“照谢先生的估计,我们走小路,快了半天,他们又往襄阳帮耽搁了会,而且车队更慢,等抵达襄阳应该是深夜了。”李景风道,“这间客栈是最靠近码头的客栈,他们会住这间,只希望令尊别跟着。”
严烜城犹豫道:“你们不了解我爹的个性,这么重要的事,他肯定会亲自来办。”
李景风道:“若真是这样,谢公子就不会说假如严掌门不在……啊!”他猛地省悟,转头道,“令尊去了襄阳帮,打听到帮主去了武当,会怎么想?”
严烜城道:“肯定会想……原来如此!难怪谢公子要急着上武当!家父听了这件事,又见着沈公子,定然知道俞帮主已经投向沈公子,他想趁早说服武当掌门就会半途与方师叔分头。谢公子若留在这,武当那边定然不及,如果父亲跟过来,那等他赶到武当,谢公子也把事情办妥了!”
他们料没人会记得李吉与陈寄云的模样,让他们换了寻常服饰去城门口查探消息。李景风目力好,自告奋勇跟着去了,走到半路,他忽地想起一事,先打发了李吉两人去城门,自己往码头走了一遭,直过了大半个时辰,这才来到城门。
照谢孤白估算的正常脚程,华山一行人应该是深夜抵达,这样就能在客栈伏击——就算他们即刻上船,在暗夜里打斗自己仍占着优势。他望着大路,只希望来人越晚越好,心里不住念祷着:“晚点,晚点!”
然而申时未过,只见十余骑远远急奔而来,李景风心中一惊。
“十余骑,那就是没车队。假如真是华山,那就是说严非锡没来!”李景风心想:“等他们上船再劫人!”他再细看时,只见领先之人身穿黑袍,头带远游冠,不是严非锡是谁?
严非锡身后跟的是方敬酒,再之后才是沈玉倾。
※ ※ ※
“小妹,严掌门也来了!”李景风推开门,喊道。
严烜城吃了一惊:“怎会?!”
李景风道:“他们撇下车队,只来了十余人,看来是一早就急奔过来的!”
沈未辰问:“还有多久?”
李景风道:“最多半个时辰!咱们得赶紧准备!”
严烜城道:“我想沈姑娘仍会坚持要救人,务必小心!”
“我知道,所以才说要快做准备!”李景风对着沈未辰笑道,“我知道你不会听谢先生的话!”
沈未辰道:“严公子,你不便与令尊动手,先留在客栈。景风你留在这陪严公子,如果救不回我哥,你就带着严公子回青城。”
“我要跟去!”李景风急道,“你一个人去也救不了沈公子,非得让我去不可。”
沈未辰摇摇头,道:“你留在这。”说罢足尖一点,从窗户中窜出。李景风一愣,望向楼下,他轻功远不及沈未辰,只能望楼兴叹,连忙走楼梯追去。
他追至楼下,见沈未辰已去得远了,幸好襄阳城人多,沈未辰只是快步,不敢纵跃引人注意,也幸好她终究不是齐子慨,要不早见不着人影了。李景风大喊道:“小妹,听我说几句话!”说着快步追了上去。
沈未辰原本不理,听他呼喊甚急,终于停下脚步。李景风气喘吁吁追上,弯腰喘息着道:“你……你别……别乱来啊!”
沈未辰叹了口气,道:“景风,你昨日为了帮我,差点被严掌门打死……”
李景风一愣,心想这时候说这干嘛?
“我感激你心意,但没向你说谢,以后你也别为帮我拼命。”沈未辰顿了一会,这才道,“只因你若死了,我还不了这情。”
李景风知道沈未辰话中含意,原来她早就知道……也是,小妹这么聪慧,又怎会看不出来,他心中一酸,想:“我们身份悬殊,难道我不知道吗?你武功高强,我武功低微,难道我不知道吗?你喜欢的是像沈公子那样的谦谦君子,我连话都搭不上几句。你是仙女,我又没偷到你的彩衣,这些难道我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