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255节
觉空也道:“本座代表少林撤掉李景风通缉,离开昆仑宫前,李少侠和杨少侠就是少林的上宾。”
他说话向来简洁有力,言出如山。
九大家中,青城门人不在山上,其余八大家,杨衍有叛出武当之罪,然而玄虚生前曾提及不必追究,而且他偷的是掌门金丹,掌门不追究,其他人也无追究之理,再说这群道士也不是这么在意杨衍生死。杨衍与徐放歌有仇,丐帮却与杨衍无深仇,何况掌门还不知下落,此时也没必要趟这混水。铁剑银卫由“熊掌”安启玄带领,他得了二爷三爷的关照,对李景风的仇名状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李景风能瞒过昆仑宫耳目来到后山,安启玄暗中施了不少力,当下也默不作声。
李景风与明不详守着杨衍,听他们说话,只是不理。等杨衍抽搐稍微好转,知道杨衍没危险了,李景风这才对明不详道:“我知道你不会让杨兄弟就这么死去。我将他暂时交你照顾,你若害他,我做人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你又想干什么?”明不详问。
李景风不答,站起身来,转头望向李玄燹,大声道:“李掌门,你这算是卖我们人情吗?彭前辈不辞危险进到密道中,只为救你们,却换来无端横死,你就这样把这事给揭过了?”
他胸中块垒难平,实在不吐不快,鼓起中气,将这话用内力送了出去,虽不至满场皆闻,也让大半人听到。
众人没想他年纪轻轻,竟敢这样质问衡山掌门。虽然这青年怎样也不算无名小卒,终究是杀了嵩山副掌门的人,但这般作为仍可称耸人听闻。
李玄燹并未应声,李景风复又迈步踏前,朗声问觉空道:“大师,您是佛门中人,这就是您的慈悲?明知彭前辈无辜惨死,就因为是九大家,因为是掌门,因为是规矩,便任由这些恶徒残害忠良?”
众人听他连着质疑两位大人物,都不禁鼓噪起来,不住喝骂,声浪几乎掩没整个后山。
李景风面对着人群,望着严非锡,又朝前踏了一步,道:“严非锡,你为一桩陈年旧怨灭人满门,又偷袭杀害来救你的彭前辈,恩将仇报,你算人,还是畜生?”
华山门人脸色大变,碍于李玄燹与觉空面子,一时不好上前制止。
“有人干了这样的事,这里几千人,就没人觉得不对,觉得可耻吗?”李景风再踏出一步。
“你怎知这件事不是彭小丐勾结蛮族?”一名华山弟子喊道。
群众跟着鼓噪,仿佛只要证明彭小丐错了,这个规矩就没错,他们就没有错。
李景风猛地抢上,挥剑直抵方才说话那弟子咽喉,那弟子大吃一惊,惊慌道:“你……你作什么?”他没有继续推剑,只道:“你们能用仇名状杀人,我也能!忠良枉死,天理不彰!一张仇名状,欺凌弱小;一条破规矩,压制良善!这就是九大家!谁受得这般冤屈?我不用少林华山撤掉什么通缉令……”
众人听他说得慷慨激昂,不由震动。有些人早看穿仇名状就是九大家任意杀人的借口,只是不敢反抗。周围声音渐渐小了。
严非锡铁青着脸,李玄燹脸色一如寻常般平和,觉空仍是法眼微阖,似在养神。
李景风双眼凌厉地扫过众人,道:“我,李景风!无门无派!今日今时,对九大家发仇名状!从今尔后,天下无人不可杀我,我亦无人不可杀!”
此言一出,全场震动,连觉空也微微皱起眉头。一个无门无派的人对九大家发仇名状,这无异于与天下人结仇,当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有人惊叹于李景风的胆气豪迈,也有人嘲笑他愚蠢无知,更多的人觉得他疯颠痴狂,或是哗众取宠。无论怎样,这些人心里都有同一个结论,别说今晚,这人只怕活不到下个时辰。
就在众人交头接耳之际,李景风足尖一蹬,往山下冲去。众人不禁傻眼,敢情他方才慷慨陈词,现在却想跑了?
众人错愕,也不知该不该拦。李景风奔出一段,左足顿地,猛吸一口气,突然又闪电般折回,扑向严非锡,初衷扬起,起手便是那招“一骑跃长风”。
这一剑乃是全力一击,只求逼近严非锡,剑光过处,前方华山弟子如波开浪裂,六七名弟子中剑负伤,其余弟子纷纷被逼开。
赵子敬大声呼喊:“保护掌门!”立身拦在李景风面前。谁知正要接触,李景风猛地又向左扑去。
这方向又似脱离人群,众人被他这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搅得一头雾水。李景风再度转向,往山上奔去。他这番曲曲折折,瞬间已逼近严非锡三丈开外,却是对着山上奔去,而非向着严非锡,虽离得甚近,方向却不对,严非锡身边人纵然戒备,却也没人上前拦阻。
忽然,李景风剑交左手,猛地转头,同时伸出右手食指,指向严非锡。
去无悔!
严非锡瞳孔一阵收缩,猛地拉过两名弟子挡在身前。他不知道李景风要干嘛,他也不知道李景风有一种名叫“去无悔”的暗器,但他两次在这青年面前吃亏,都是中他奸计。这人武功或许还算不上顶尖,但在战斗中机变百出,他相信这次的声东击西绝不是无的放矢,见其手指指向自己,立时拉了两名弟子挡在身前。
李景风一咬牙,只得放下右手,往山上逃去。严非锡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出了一身冷汗。
“追!杀了他!”严非锡高声喊道,说完转头望向李玄燹与觉空两人,冷冷道,“现在不是华山要杀他,是他与华山结下仇名状。首座,李掌门,你们要义助吗?”
李玄燹和觉空未再发话,招来弟子,折返昆仑宫。
杨衍见李景风往山上逃去,又见一两百名华山弟子纷纷往山上追去,顾不得身上难受,颤声道:“明兄弟……快……快去帮景风!”
明不详背起杨衍,也往山上追去。
“你不怪我刚才没帮你?”路上,明不详问。方才杨衍与李景风围攻严非锡,自己若出手,严非锡早已死了。
“你师父在……怎好……让你为难……”杨衍颤声道。
他们还未追至,就见华山弟子纷纷掉头下山,沿途议论。
“操,那个蠢蛋,竟然自己跳崖自杀了!”
“讲得像是多了不起似的,原来是自己想死!”
杨衍吃了一惊。到了山顶,华山弟子早已散去,却不见李景风人影。明不详打听了消息,说是李景风逃到山上,眼看华山弟子追得急,跳崖自尽了。
杨衍到李景风跳崖的地方一看,只见白茫茫一片,悬崖极深,真要从这跳下,只怕早已摔得支离破碎了。
杨衍大惊失色,明不详却说李景风定然有了逃生计划,才会做出如此看似无智的举动。杨衍想要相信,但望着这万丈深壑,要他如何信?
但他早已哀莫大于心死,李景风的死只是给他对九大家的恨意再添上无足轻重的一层罢了。杨衍在崖边站了一会儿,咬了咬牙,让明不详带他下山。
重犯李景风死于昆仑宫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他死前对九大家发下仇名状,有人敬佩,有人嘲笑,有人唏嘘,也有人不以为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杨衍拒绝李玄燹与觉空邀他前往昆仑宫养伤的提议,宁愿在后山休息。华山不敢杀他,其他门派也没理由冒着得罪少林衡山的风险去杀他,众人瞧着他犯疙瘩,纷纷走避。
明不详找了树枝,替杨衍把脱臼的膝盖固定住。
“帮我替天叔收尸。”杨衍道,“拜托你了,明兄弟。”
明不详点点头,跟着前来救援的九大家人马进入密道。听说丐帮掌门与唐门兵堂堂主都被救了出来,没有生命危险。
杨衍等明不详回来,等得困倦,不由得昏昏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向他走来,他以为是明不详,睁开眼,说了句:“明兄弟……”
“咣”的一声,他后脑遭受重击,当即昏迷过去。明不详回来时,只见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不见杨衍踪影。
他先是望向山上,又望望山下,最后他望向天,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依旧艳如桃李,暖若朝阳。
※
点苍、崆峒、武当三派掌门已死,唐绝艳、徐放歌被救出,之后徐放歌力主延迟再议无果,与严非锡、唐绝艳各自回到所属的门派养伤。并未参与剩下的昆仑共议,显然此举与弃权无异。
山上的雪终究是融了,觉空的伤势稍缓。也准备离开昆仑宫。这日,他精神稍健,摒退了周围弟子,一个人拄着拐杖,上了后山。
这场大乱后的清理已近尾声,后山上偶尔仍见铁卫巡逻,他们仍在探查蛮族如何越过天险,抵达昆仑宫。觉空避开了人群,来到一处崖前。
觉空望着远山,也不知几时,李玄燹已站至他身后了。
两人并未交谈,只是并肩看著远方,许久、许久。也不知多久。直到黄昏日落,馀晖照在残存的积雪上。一片黄茫茫的大地。
“天要黑了。”觉空道。
“也会天亮。”李玄燹回答。
馀晖散进,夜幕降临,黑暗中只剩下莹莹雪光。
“我明日回少林。”觉空道,“恭喜。”
“保重。”李玄燹答,慈眉低垂。
※
“这么空闲,来看妹妹?”沈未辰笑道,开门将沈玉倾迎入房内。
“来看妹妹功夫练得怎样,有没有偷懒。”沈玉倾闲步走入,想瞧瞧妹妹房里有没有多出什么新鲜玩意,一看之下,倒不见什么新的书画雕刻、剪纸陶塑,连筝盒都看似干净,那也是打扫的丫鬟伶俐。沈玉倾掀了掀盒盖,夹缝处积了灰尘,显然许久未取出抚玩,看来小妹这几个月练功,把其余兴趣都搁下了。小妹虽爱习武,但雅夫人向来反对,这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专注。
“哥要不要考究考究小妹功夫?”沈未辰笑问。
“你这害人心思,让雅夫人瞧见,又害你哥哥挨白眼。”沈玉倾笑道。他走到柜前,终于见着新玩意。那是两尊木雕,一尊是名英姿爽飒的女子持剑而舞,衣袂飘飘,看来是顾青裳,另一尊则是书生案前持卷,悠然自得,面目栩栩如生,却是文若善。
沈玉倾拿在手上把玩良久,默不作声。沈未辰见他沉思,以为哥哥动了故旧之情,也不打扰。
沈玉倾忽地想起除夕的事,问道:“你不是说还要刻尊景风的雕像?放哪了?”
沈未辰默然半晌,道:“刻坏了好几次,就先搁下了。”过了会又道,“哥,景风是无辜的。”
沈玉倾道:“我知道,这事……”青城发了对李景风的通缉,沈未辰始终未曾多问,也不见责怪之意,此时听小妹提起,沈玉倾问道,“你不怪哥跟谢先生?”
“点苍都逼上门来了,就跟哥被抓走那回一样,谢先生虽做得不近人情,但总是对的。”
“总是对的……”沈玉倾心想,如今回想起来,大哥往武当替衡山求票,说是不负君子之托,实则莫不还是为了让天下大乱?他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自己,为了天下,还是为了他的想望?
沈未辰接着道:“谢先生说,这种事在九大家不少见。”她问沈玉倾,“只是我以前都没见着而已,对吧?”
沈未辰是姑娘,雅夫人一心将她嫁入豪门大族,即便是沈庸辞与楚夫人,多少也存着借由联姻巩固与其他们派关系的心思,顶多就是能挑个能心肝侄女看得上眼的对象,于政事上从不让她过问。她年纪也小,这些事落不到她眼里。
但她毕竟聪明,这些事书里都能看着,又怎会妄想现今的世道清平,便无冤屈?只是平时既无所见,无所闻,又对掌门与自己父兄极具信心,只道若有也是少数,从未多想。
可现在她却想,只要有,即便只是一个,那也不该。
沈未辰道:“哥,你以后当了掌门,青城还会有这种事吗?我是说,像卜家、岳家那种事,或者是景风这种事。”
沈玉倾心中一动,正色道:“哥绝不让青城治下有这等事发生。”
沈未辰蛾眉轻挑,抿嘴笑道:“哥想安慰我,尽说大话。”
沈玉倾苦笑道:“也不是大话。君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就算做不到,也得尽力去做。”
沈未辰笑道:“那好,哥哥既然有志向,那小妹就来帮忙!”沈玉倾听她说得古怪,还未发问,沈未辰已握住他双手道,“让我进刑堂,我要领职事!”
沈玉倾吃了一惊,望见沈未辰一双黑白分明的星眸坚毅清澈,柔荑温软,却握得紧实。他对这小妹极是了解,知道这是她下定决心要去做一件事的模样。
“我不要在这闺阁里等着嫁人。”沈未辰道,“刑堂管刑律、治安,我能帮上忙,这也是我想做的事。青城如果出了杜俊这种刑堂不好下手的人……”
“我来杀!”她说得坚决。
沈玉倾相信这是小妹想了许久的结果,太平时节,掌管兵事的军堂无用武之地,以小妹的聪明,其他位置她也能做得好,但她选择了刑堂作为让她一展所长的地方。那是她长久被压抑的本性,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
总之,小妹找到了自己想过的日子,那不是在厅堂中指使下人,在闺房里照顾孩子,日日坐等丈夫回来的日子。
“雅夫人不会答应。”沈玉倾道。
沈未辰笑道:“我以后帮哥的忙,现在哥要先帮小妹的忙。你得帮我说服娘。”
“好的不学,学朱大夫给人下套。”沈玉倾笑道,“快放手,都给你捏麻了。”
沈未辰知道哥哥已经答应,笑道:“哥要不帮忙,把你手骨捏碎了。”
沈玉倾捏着沈未辰粉颊道:“威胁哥哥,这是处罚。”
沈未辰呼痛求饶,沈玉倾哈哈大笑。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沈玉倾这才离开。
他接着来到位于长生殿的掌门书房。沈庸辞不在,除了楚夫人与打扫弟子外,平时这里无人敢进。
沈玉倾在门口站了一会,才下定决心般走进书房。他在十几排书柜前依次找寻,来回找了两遍,没找着自己不想找着的东西,这才掩上门,前往父亲卧房。
楚夫人不在卧房,他是知道才过来的。今日新进了一批马匹,母亲一早就领着驾部司去验马,得到下午才会回来。
他在卧房里找了个遍,依然什么也没找着。他稍稍心安,正要离去,又望见书桌。
那是一张大书桌,足有六尺宽,四尺长,八个大小抽屉,紫檀木制,上雕龙凤呈祥图。那是青城的古董之一,放在掌门寝居已有三十余年,仍是坚固如常。
他心念一动,来到书桌前,在书桌下缘摸着一个机括,用力一转,弹出一个暗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