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会更好 第9节
眼看着巍子拿着刀冲过来想要胁持吴霜,吴文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这一回,他直接踹到了巍子的胸口上。吴文雄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刀,全身紧紧地压制住了巍子的双腿。随后,他头也不回地对吴霜说:“你出门,但不要跑远。”
身下的巍子还在奋力挣扎着,嘴中骂骂咧咧的:“你杀了我弟,现在还想杀了我不成?我告诉你,我刚刚已经报警了。”
这句话唤起了吴文雄的警觉:“你什么时候报的警?”
“嘿嘿,想不到吧,就在你刚刚杀阳子的时候。”巍子咳嗽着,吐出一大口血沫子:“我已经把这里的位置告诉了公安,他们马上就到。怎么样?你还杀我吗?你还敢杀我吗?”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道理我懂。”吴文雄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杀伐决断的凉意,他顺手拿起地面上那把短刀:“我杀了你的人,我偿命。但你欠了我的钱,又怎么可能不付出代价?”
吴文雄用刀尖对准了巍子的脖子,毫不留情地割了下去。
吴文雄用抹布擦了擦刀上的血,翻起了巍子的口袋,这个男人果然把存折和身份证随身放在了内衣的拉链里。吴文雄还找到了半包“金驼牌”香烟,火柴划过磷粉的瞬间,迸发出了耀眼的火焰。
吴文雄吐出一大口烟雾,站起身离开了这间血流成河的仓库,只见门口摞着一米多高的油纸。火柴焰心的高温已经快灼烧到了手指,吴文雄毫不犹豫地将火柴向后扔了去,关上了仓库的大门。
走出小院,吴霜的身体在车旁蜷缩成了一团,吴文雄急促地命令着吴霜赶快上车。他刚要从外套里摸出车钥匙,才想起那钥匙已经被阳子偷走。
他望着一楼尽头仓库的那扇窗户,里面已弥漫着阵阵灰色的烟雾,肯定是回不去了。
“我们先离开这里,赶快。”吴文雄松开拳头,牵着吴霜的手头也不回地向远方走去。
深秋夜晚的狂风灌进了喉咙和肺,直到他们距离那片高速公路的施工地更加近了一些。
但是,此刻夜色中明亮的不仅是施工现场的照明,还有反方向夜色中出现的红蓝光点。伴随着令人心烦意乱的警示鸣笛,那光点越来越大,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爸爸,警车!好多警车!”吴霜指着远方,那里警车正在源源不断地赶来。
吴霜的脸色已经惨白,吴文雄也知道她跑不动了。她的脸上还带着刚刚遭到蹂躏时的灰尘和泥土,嘴角的伤口也被拉扯得渗出了血珠。
“把外套脱掉,胳膊伸出来。”吴文雄命令着她。
吴霜冻得直哆嗦,但仍然听话的按照吴文雄的要求露出了里面的毛衣。
“把袖子挽上去,再挽得高一点。”吴文雄看着吴霜把毛衣和秋衣的袖子都挽了起来,露出了白嫩的手臂,血管清晰可见。吴文雄绷紧吴霜的左手手臂,颤抖地拿起刀划了下去。
吴霜“哇”地一声疼哭了起来,左手外臂十多公分的长口子皮肉绽开。
“不许哭!”吴文雄从没有对吴霜这样凶过。他蹲下了身子,给吴霜披好外套:“记住我说的话。接下来,我说一句,你说一句。”
吴霜疼得直哈气,但还是点了点头。
“
‘我的爸爸是个禽兽’
,说。”吴文雄平静地说。
吴霜猛摇着头,哭着说:“你不是,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快说!”
“我的爸爸是个禽兽。”吴霜带着哭腔说了出来。
“
‘他偷偷把厂子里的硫磺卖出去赚钱,因为钱的问题把两个人给杀了’
。”
“他偷偷把厂子里的硫磺卖出去赚钱,因为钱的问题把两个人给杀了。”吴霜重复着吴文雄的话,越说哭得越厉害:“可是爸爸你不是因为钱杀的人,是他们对我做了那种事你才杀的。”
“你就按我说的来。
‘他杀人的时候,被我撞见了’
。”
“他杀人的时候,被我撞见了。”
“
‘我爸爸就想杀了我灭口’
。”
“你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吴霜的哭泣撕扯着嘴唇上的血痂,血珠渗得更厉害了:“你没做过的事情我说不出来。”
“说啊!”听着越来越近的警鸣,吴文雄急得摇晃着她。
“我爸爸就想杀了我灭口。”
听吴霜说到这里,吴文雄才放心地站起了身。他将吴霜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就像是要把余生的拥抱全部集中在这一次。他贪恋地享受着女儿在自己怀中的温度,默默地说:“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爸爸。”
寒冷的风里,这个怀抱成为了最温暖的地方。吴文雄说,要吴霜留在这里等待公安的到来,要她一定好好活下去。这一生还很漫长,不知道他们父女今生还有没有再相遇的那一刻;如果这辈子遇不见了,那就等下辈子。如果下辈子吴文雄投胎成为了一个好人,他一定日夜求着老天爷再让吴霜成为自己的女儿。
“你萍姨,她今晚还在等我回家呢。”身上的羊毛衫可真暖和,暖和得就像是那个女人陪伴自己的这些时光,但此时千头万绪都涌上心头,他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替我跟她说声对不起。这一年半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吴文雄最后看了一眼吴霜的脸,女儿的容貌早已牢牢地烙印在了脑海之中。他向后退了几步,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荒地远方跑去。吴霜望着爸爸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融进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突然,一声惊天的巨响从身后传来,夜空之中浓雾滚滚地升腾而上。吴霜转过身,只见那栋小楼被吞噬在熊熊的火焰之中,氤氲的火光灼烧着夜色,也模糊了她的视线。
长鸣的警车声在耳畔响起。吴霜孤独地站在那片烈火之前,看着今夜出动的全部警力向她奔赴而来。
第10章 10、白昼天高云淡,黑夜月明星稀
11月初天高云淡,窗外的杨树在沙沙作响间将大地落满金色。喝着热腾腾的羊肉汤,市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史跃平边揪着饼子丢进汤里,边翻着晨报的第二版面。
“
今天起,《中华人民共和国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正式施行。
”
眼看着史跃平的手伸向那碟辣椒油,妻子杨文娟眼疾手快地将它端走了,还不忘拿上来一头糖蒜:“刚出院还敢吃辣,我看你在病房还没躺够。”
史跃平灰溜溜地把手收了回来。不过经妻子这么一提醒,他感觉左肾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此时是他回单位报到后的第二个星期,此前他因公负伤,在执行任务时被嫌疑人捅伤了肾脏。那可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啊,躺在病床上的两个月,他以为自己的公安生涯差点要被这一刀给断送了。
说起他因公负伤这事,还和妻子杨文娟的工作单位有关系。
早些年,市人民检察院控审科有位书记员叫陶振宇,他从97年起向银行骗贷了上百万,用亲戚的名字筹建了陶瓷大厦。他不懂陶瓷,也不懂商场,只是赶上了好时机,在建成后逐一出租摊位,渐渐地获取了不菲的租金。
当年在建陶瓷大厦时,是一位叫做孟广德的建筑公司工长承包了大厦的装修工程。孟广德先后从各个单位赊购了红砖、钢材和水泥等材料50多万,再加上请工人的施工费20多万,总共给陶振宇的大厦垫付了上百万。然而大厦竣工后,陶振宇迟迟不肯把这笔不菲的承包款汇给孟广德。
很快,工人和货主们纷纷上门向孟广德讨债,四处躲债无门的孟广德就拿刀跑到陶瓷大厦要账。这一回,他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持刀胁持着陶振宇一路到了大厦的顶楼。在公安出警后,史跃平身先士卒地带领警力迂回到顶楼,想趁机控制住孟广德。谁料孟广德情绪激动、急于泄愤,一刀捅进了史跃平的左肾脏。
经过了两个多月的抢救,史跃平总算是脱离了危险,但也落下个终身不可逆转的四级伤残。面对着左肾动静脉瘘的伤情报告,局长体恤他的牺牲,原本是想把他调到一个清闲些的科室,但苦于警力不足,再加上史跃平本人意愿强烈,最终还是在10月中旬回到了刑侦支队上班。
好在他有一位理解他工作的妻子。妻子理解他的血气方刚,就算他大半夜被单位叫出门也毫无怨言。可以说,他的这位妻子除了严禁他吃辣椒外没有什么不好。
眼下杨文娟准备出门上班,最近几天,他们检察院在提审那位书记员陶振宇。
“冤有头债有主。捅你的人已经被抓了,但害得他捅你的人也别想跑。”杨文娟匆匆喝着一小碗羊肉汤,手中只剩下半块饼子:“不过你也小心些,前年你们公安系统的民警颜振农的例子还不够惨痛吗?何况,他还是在首都北京呢。”
但史跃平却在想着别的事,他盯着那份报道《未成年人犯罪法》正式实施的晨报:“我问你啊,你说孩子会撒谎吗?8岁的孩子。”
“这你可问着我了。孩子会不会撒谎我不知道,但是撒谎的大人我倒是见过不少。”杨文娟吃完最后一块泡馍,擦干净手到门口换鞋去了。
家里只剩下史跃平,时钟即将走到上午九点。杨文娟只知道史跃平这两天又接到了案子,也知道10月31日晚上郊区那起火药黑窝点的爆燃事故,但并不知道这起爆燃事故正是史跃平几天来调查的案件。
眼下馍泡在羊肉汤里,史跃平也无心再吃了,脑海中重新梳理起案件的进展。
死者黄巍和黄阳是两兄弟,甘肃庆阳人。那晚,当消防人员控制好火情后,公安发现两兄弟的尸体已经呈严重炭化。报警人正是兄弟中的黄巍,他曾使用一个座机号码向公安局反映,称有一名叫做“吴文雄”的技术工人正在行凶。
随后,公安在案发现场外的荒地上看到了吴文雄8岁的女儿吴霜。小女孩被发现时衣衫不整,左手手臂上一条十公里的刀口触目惊心。
据吴霜交待,吴文雄长期以来利用职务之便向二黄兄弟提供大量硫磺,但在违法交易的过程中产生了利益纠纷,吴文雄因此挥刀陆续杀害了黄阳和黄巍。杀人的过程被吴霜无意间撞见,这就激发了吴文雄的兽性心理,打算杀掉吴霜灭口。但吴文雄没料到黄巍事先报了警,便在听到警车呼啸而至之际放弃行凶计划,弃刀潜逃,至今下落不明。逃逸前,他用疑似火柴或火石引发的明火燃烧了仓库的油纸,继而引爆了案发现场数十吨硫磺。
吴霜的证词逻辑清晰,包括吴文雄对二黄兄弟的行凶方式都与现场的勘验相吻合,但史跃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尤其是当年轻女警林伊娜带吴霜去医院检查身体时,那个8岁女孩怅然若失的眼神也太平静了。史跃平不免疑惑:面对向自己挥起屠刀的父亲,她难道不应该是劫后余生般的阴影和哭泣吗?可她现在的表情就像是知道父亲要向自己举起屠刀一样。要么,就是她笃信父亲根本不会真的要向自己举起屠刀。
昨天晚上,林伊娜拿到医院的检查结果后向史跃平汇报:“果然,您的猜测是对的。吴霜靠近下体的大腿内侧呈现多处红肿,是被暴力拧伤后的痕迹。在皮肤上提取到的皮屑,也与由二黄兄弟朋友交上来黄阳的衣物和烟盒上遗落的皮屑一致,但处女膜没有破裂。”
所以,吴霜的证词至少具有隐瞒,她隐瞒了自己当晚曾遭到死者黄阳侵犯的情节。
“那么,爸爸到底是因为他杀人时被你撞见所以伤害你、还是因为你被坏人侵犯所以才杀的人?”昨晚在病房里,史跃平就曾小心翼翼地向吴霜试探性地提出这个问题。然而,那个女孩听后哇哇大哭,这回哭得要远比案发当晚撕心裂肺许多。那哭声十分凄惨,似乎在控诉着史跃平残忍的提问。
旁边的林伊娜心生恻隐:“您这么问,给孩子的伤害多大啊?她才8岁。”
史跃平何尝不知道这种问题会给8岁的孩子带来阴影,但这已经是他反复在心中酝酿过后的问法了。如果对方是个成年人,他早会换上另外一套粗暴的方式:你说吴文雄杀害二黄时被你撞见,所以要杀你灭口;但现在有证据显示你被黄阳暴力侵犯甚至是性侵未遂,死人总不会侵犯你吧?那么吴文雄到底是经济纠纷杀的人,还是因为你被侵犯才杀的人?如果是因为经济纠纷杀的人,那黄阳哪里有时间和条件侵犯你?如果是因为你被侵犯才杀的人,那他们为什么会有经济纠纷?吴文雄又为什么企图杀害你灭口?
史跃平是个粗线条的人,他知道。也正是这种粗线条,让他多年来总是一腔孤胆勇往直前。但此时面对着这个8岁的女童,他虽有满肚子的怀疑和怒火,但在看到她哭得撕心裂肺时,也只能憋回肚子里。
这一憋,受伤的左肾刀口好像更疼了。
“急死人,真是急死人了。”史跃平攥紧的拳头偷偷挥动着,却也只能松开了。
不过,今早妻子杨文娟出门前的一句话倒是给自己提了醒:孩子会不会撒谎不知道,但撒谎的大人倒是见过不少。是啊,既然孩子的身上找不到线索,那不如去大人的身上寻找突破口。
根据史跃平目前掌握到的线索,吴文雄的妻子迟彩萍和儿子迟斌户籍居住地为前进街西夏小区4单元402室。其实早在案发当晚,吴文雄就已经派人通知了家属,一是通知吴文雄涉嫌一起命案,二是通知吴霜作为重要证人且身体受伤需要住院治疗,期间会有公安保证她的安全。
几天过去了,想必家属也对此有了基本的心理准备。想到这里,史跃平授意年轻女警林伊娜按下了402室的门铃。
来开门的是一位气质淡雅的女人,她穿着藕荷色的开衫,脸上未施粉黛。看到神情严肃的史跃平和年轻女警,她的脸上强挤出一丝笑意:“警官们,请进。”
客厅里布置得井井有条,一看就是女主人经年累月打理过的。但在这个家庭突遭变故后,史跃平还是能从家居的细节发现一些端倪:阳台上绣球花的叶子已经耷拉下来,看上去几天都没浇水了;晾衣绳上空空荡荡,他借着去洗手间的名义打开了洗衣机的盖子,里面待清洗的衣物少说有五六件。
来之前,史跃平在心中酝酿过几处疑点。比如这对父女生活中的真实关系好不好呢?是否吴文雄总对她拳打脚踢,导致吴霜怀恨在心?但当他一走进客厅看到满墙的简笔画,心中就有了答案。稚嫩的画笔,全都描绘着幸福的一家四口;收音机和书柜上,还随处可见父女二人的合影。即便外人看到,也忍不住感慨这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
看着史跃平站在书柜前端详着父女的合影,迟彩萍以为警官对吴霜的画感兴趣。迟彩萍打开了话匣子,还把她亲手给吴霜装订的画集拿了出来,语气里充满了骄傲。
从进门到现在,迟彩萍只有在介绍吴霜时才打起了精神,这让史跃平更疑惑了:这种对子女的骄傲感是装不出来的,只有融洽和幸福的家庭才能在言谈举止间流露出这种爱。但这么幸福的家庭关系,吴文雄又为什么要杀吴霜灭口呢?假设他真的被吴霜发现了偷窃硫磺的惊天秘密,他作为父亲就一点儿都不相信吴霜会替他保守秘密吗?要灭口,就必然是对对方毫无信任感。可如此融洽的父女关系,无论如何都不像是没有信任感的状态。
“还有个问题。在你的记忆里,吴霜以前有没有和吴文雄去过那个黑窝点?”史跃平边问,边翻看着迟彩萍拿过来的吴霜画集。翻页的时候,一张彩色照片突然滑落在地。照片上是一幅简笔画,而画面最醒目的莫过于夜空中绽放的一朵朵漂亮烟花。
“对,就是这次。”迟彩萍看着史跃平手中的照片,告诉他这是吴霜参加迎接澳门回归中小学生美术展的参赛作品,自己特意在吴霜将原作送展前拍照留念。最开始吴霜什么也画不出来,但有天晚饭后她跟吴文雄外出了一趟,回来后就迅速勾勒出了烟花的铅笔稿。除此之外,她不知情。
史跃平陷入了沉思。如果吴霜此前就去过那个黑窝点,那么8岁的她对吴文雄偷窃造纸厂硫磺而谋利的行为是否知情呢?如果知情,吴文雄当晚与二黄兄弟就价格利益交涉时被吴霜看见,吴文雄是大可不必杀人灭口的。
既然吴霜已经到了要“被灭口”的程度,就说明她只要活着就会对吴文雄造成威胁。案发当晚看到警车呼啸而至时,吴文雄为什么扔下了这位重要的证人后自己逃逸呢?让吴霜落入公安的控制不是对他更不利吗?直接杀死不是一劳永逸吗?
时间缓慢地流淌着,在向迟彩萍陆陆续续了解了些其它情况后,史跃平拿走了吴霜的画作和几张父女合影。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谢谢你们的配合。”史跃平起身准备告辞,提醒着林伊娜道:“按惯例,给家属收集指纹。”
话音刚落,一直端庄得体的迟彩萍突然有些慌乱:“指纹?”
果然,史跃平捕捉到了这丝慌乱:“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片刻后,迟彩萍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需要录入左手还是右手?”
“两只手的十指都需要。”史跃平用余光瞄着那个女人,只可惜她接下来始终保持着从容的状态,再也没有方才的失态。
“可以了,谢谢配合。”林伊娜将那个小小的黑色机器收了起来。史跃平打开家中的门,又环视了一圈屋内陈设:“不用送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