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生兽 第4节
“14号……”女友惊惶地看着我,不明白自己说错了哪句话,“就是那天在温泉酒店啊,难道你忘了吗?”
我感到一股寒意瞬间侵入骨髓。
我怎么会忘,14号晚上,我弟弟死的那天晚上,我的女人怀了我的孩子。
第五章
我和女友大吵了一架,在我要她打掉孩子之后。
女友平时是有些怕我的,不满的时候只有小情绪,从不会歇斯底里的哭闹,但这次不一样,我软硬兼施,道理、哄骗、补偿、威胁,轮番试过,但她怎么都不松口,坚持要生下来。
我不信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女孩儿有什么母性本能,只是她来自底层的生存智慧告诉她,这是她改变自己和全家命运的最佳捷径。
她不能理解为什么我在明知道这个孩子是我期待已久的男孩儿之后,还要她打掉,更无法理解我前后态度的两极反转,而我不能说出真正的原因,那个荒诞的原因。
我在母亲面前无数次对那个故事极尽鄙夷,在自己心里也一遍遍否认与排斥,我能活下来靠的是现代医学昌明,我能过上富贵日子是因为我从不停歇地学习和奋斗,跟一个死胎有什么关系?!什么命宫,什么转世,这一切论调都让我恶心透顶,那个好吃懒做的废物也让我恶心透顶。
然而,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不如想象中坚定,我一面说着不信,一面又抱有畏惧之心,至少当我需要为这个不停供养废物弟弟的憋屈人生找一个心理平衡时,只能拿这个劝自己,这样反复暗示,不信也信了。
当我知道女友腹中的孩子的生与弟弟的死在平行时间内交汇时,我对这个未出世的儿子不再有任何期待,只剩下深深的厌恶和恐惧。我想到那个梦,那个“东西”一直跟着我,如影随形地跟着我,难道、难道真像土菩萨说的,“他”要生生死死对我纠缠不休?!
我以后还会有儿子的,一定会有的,但绝对不能是这一个!
微信里不停出现女友的信息轰炸,我看到那些大长串的语音就头疼,一个都不想听。
我打算冷静两天再去和她谈,我不信我这个能在法庭上压制无数对手的金牌律师,搞定不了一个黄毛丫头。解决问题的关键还是在钱,这个孩子给了她获取长期利益的希望,但越是没钱的人,越难延迟满足,越难拒绝短期诱惑,至少她不具备那样的品质,否则我们之间就不会有交集。
希望她不要狮子大开口。
我用指关节顶着胀痛的太阳穴,心中对弟弟的恨意愈发浓烈,如果没有他,我人生的痛苦至少可以减少一半,最恨的是他就算死了还不放过我。
如果能早点抓到凶手,他是不是至少能从我的梦里滚出去?思及此,我马上掏出手机给朋友打了个电话,这些天朋友没有联系我,我知道案件多半还是没什么进展,但我不死心。
我约朋友出来喝酒,没想到他爽快地答应了。
我们约在一个私人会所,这里有我的股份,比较隐秘,我常在这儿招待人。
朋友迟到了快一个小时,他进门时风尘仆仆,满脸倦容,那种疲态我一点都不陌生,是长期的睡眠不足。
“不好意思啊,临时有事要处理。”
“没事儿,知道你忙。”
中国警力缺口非常大,警察的忙,是真的能把人熬干的,还捞不到什么钱。我当初考警校是因为家里穷,警校不要学费,毕业了,首都也许留不下,但回我们那个小地方能保证分配。可我这个人,天生就有一股要出头的劲儿,尤其是见识了大城市的繁华后,我知道我当时的那条路,就算走通了也不过是个累死累活的穷警察,所以拼了命的学习,硬是拼了个出人头地。
二十年过去,当年我们那一批同学,一多半都转行了,混的最好的应该就是我和朋友,我名利双收,朋友仕途光明。
朋友刚坐下,就拦住了我要给他倒酒的手:“我等下还有事儿,还得开车,今天真不能喝。”
“都这么晚了,喝完回家睡觉啊。”
朋友苦笑:“回家?我都快一个星期没回家了,最近又出个大案子,上面催得紧,我恨不得住单位了。”
“那也不能不回家啊,单位怎么睡。”
“对付呗。”朋友的目光有一瞬的失神,“反正家里也没人。”
我想安慰几句,却一时词穷。
朋友前几年离婚了,老婆带着孩子走了,说是受不了他常年不顾家,他是个挺有情义的人,财产大部分都给了老婆,结果沦落到父亲生病还要跟我借钱。
我跟朋友是截然不同的人,他身上有一种理想主义者的气息,年轻时候的热血和正义感到了中年只会显得不合时宜,可他依然故我,我对他的人格既欣赏又不屑,但又被这些自己不具备的品质吸引着,这么多年来,他是唯一一个就算我用不上也愿意交朋友的人。
“你这么搞身体受不了啊。”我让服务生给他倒了杯水。
“有什么办法。”朋友道,“还说我,你最近失眠好点没有?”
我摇头叹气:“自从我弟弟出事,越来越严重了。我上周见医生,加了药量,然后总做梦,真的没一天能睡好觉。”
“那你还喝。”
我晃了晃手中的威士忌,沉沉地说:“喝醉了不做梦。”
朋友也跟着叹了口气:“我今天过来,也是想跟你说你弟弟的事。”
我迫切地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根据我的经验,这不像个特别难办的案子,但是非常奇怪,我花了大量精力排查他的社会关系,把他可能接触的人都找到了,但那些人最后竟然全都排除了嫌疑。”
“找到案发地点了吗,运尸载具呢?”
“这方面倒是有一点进展。根据最后一次见他的人的口供,以及我们找到的他最后的监控画面,按照时间和沿途地点进行了交叉排查,详细细节就不说了,总之,我怀疑案发时他和凶手都在车上。”
我惊讶地说:“他在车上被捅死,又被那辆车运去工地?”
朋友点点头:“根据这个怀疑,我们又回去找证据,最后在他身上找到了一点不属于他衣服的皮屑和纤维,因为抛尸地很脏,还下过雨,现场痕迹基本被毁,乱七八糟的东西非常多,如果不特意去找,就会忽略。”
“可能是刀子扎到车座靠背留下的?”
“有可能,我们正在检测,看能不能顺着这点线索缩小车的品牌和型号范围。”
我沉默片刻,然后灌了一口酒:“好歹有进展。”
“希望这就是我们的突破口。”朋友十指交叠,轻轻地抓握,他凝眸看着我,“还有一件事。”
“你说。”
“你不该对我撒谎。”朋友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峻。
我怔了怔,刚想开口,朋友又道:“你那天在酒店,是和女人在一起。”
我头皮一紧,故作轻松地笑道:“我也不算撒谎吧,这不是挺尴尬的,我只是……”
“你只是给我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撒谎,但也没说实话。”朋友的眉毛挑起,嘴角抽了抽,明显是在压抑怒气,“老陈,我不管你做律师的时候怎么耍你的聪明才智,但在办案的时候,你必须放下我们的交情,那天我们的身份是警察和嫌疑人,你用这种自以为是的话术,很可能给自己惹来更多麻烦!”
我心里也毛了,但不敢发火,只能赔笑:“对不起,我的错,刘大队长,我当时就是觉得挺尴尬的,不想让你知道,我欠考虑了。”朋友查了我,也是,以他缜密的性格,又怎么会漏过我这个明显有作案嫌疑的嫌疑人。
朋友沉声道:“我也有问题,我当时也该放下我们的交情。”
“老刘,你别生气,我想你就是要一个不在场证明嘛,其他细节可有可无,是我轻率了。”我直视着朋友的眼睛,坦诚地说,“怀疑是一个警察的本能,我完全理解,但我想最终结果你也知道了。实话实说,我这辈子确实是无数次想弄死我弟弟,但我不可能真的动手,你了解我,我做事从来算好利害关系,怎么会为了他搭上自己一辈子。”
朋友浅浅地换了一口气,望进我眼底又问道:“那女的,怎么回事?”
“嘿,夜场过来的,别问了。”
“老陈……”朋友欲言又止,“咱们二十年朋友,我才跟你说这话,嫂子挺好的,有个家不容易,图一时爽快真不值当。”
我被朋友说的脸上发烫,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臊的。我爸死的早,没想到人到中年、有头有脸,还会被人像训儿子一样教育,我一边在心里暗骂朋友,一边强压着火、虚着气,含糊地小声说:“我明白。”
气氛一度很僵硬。
朋友举起手里的水杯:“我得走了,案子有什么事我随时跟你说。”
我也抬手,两只水晶杯碰撞,“叮”地一声脆响伴着屋内的轻音乐荡在耳边,我们就在余音缭绕中四目相交,猝然间,我回想起上学时的第一次射击训练,“砰”地一声巨响,我心脏狂跳,惊吓又亢奋,转头看向一旁的朋友,我们同样四目相交,后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的靶子——谁输谁赢?
第六章
我现在竟连酒量也不行了。
朋友走后,我在医嘱和无梦到天亮的诱惑间挣扎了一下,还是给自己满了一杯又一杯,想要逃避的回忆实在太多,只有醉酒和睡眠能将我从一团乱麻中短暂地抽离。可惜我很快就吐了,喝不下去了,年轻的时候可以一晚上赶三个局,现在是喝多喝少各有各的难受。
我让司机送我回家。
一上车,司机就将解酒药和水递给我:“陈博士,您还好吧?吃点药吧。”
我摆摆手:“不至于,没喝太多,走吧。”
“刚刚徐小姐给我打电话了。”
我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她干嘛?”
“她问我您在哪儿,说给您打电话您不接,好像急着找您。”
我把女友电话屏蔽了,她自然找不到我,这个蠢货明不明白什么叫“冷静两天”。
司机又忙道:“您放心,我说今天休班我不知道。”
我心头冒火:“以后她的电话你不需要接,什么东西。”
“明白。”
我拿起手机,看着对话框上的未读数字还在往上涨,简直烦不胜烦。
我回到家时,还不算太晚,令我意外的是,女儿居然还在家。今天是周一,她通常一早就会被司机送去学校,周五晚上才回来。
“你怎么在家?”我不解地问道。
“今天是姥爷的生日,我和妈妈晚上陪姥爷去吃饭了。”女儿也有些疑惑,“我昨天不是和你说了吗,你忘了?”
我愣了愣,忍不住搜索了一下记忆。昨天我起来晚了,赶着去医院,和妻子、女儿匆匆吃了个早餐,好像没说上几句话。由于那个梦又一次毁了我的睡眠,我早上醒来后浑浑噩噩,现在连吃了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了,自然也不记得女儿说过什么。
我知道我的记忆正在受损,我已经努力将有限的脑力用在工作上,确保重要的事情不遗漏、不出错,加上我有助理有秘书,事务所又有完善的运行机制,所以目前没有影响到工作,生活上健忘就健忘了,还好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你姥爷身体怎么样了?”我随口问道。
“不太好。”女儿说,“比上次还瘦了,吃的也很少。”她用清亮的眼睛看着我,有些失落地说,“爸爸,姥爷的病是不是治不好呀。”
妻子拍了拍女儿的背:“好了,很晚了,去睡觉吧,你明早还要回学校。”
女儿还想说什么,但在妻子眼神的暗示下,还是起身回自己房间了。
我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扔在了沙发上,妻子便拿起来抖了抖,挂在玄关处的衣架上,然后又给我倒了杯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轻声说:“少喝点吧,你还在吃药呢。”
我喝了口水,问道:“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不是说那个靶向药挺有用的吗。”
我对妻子的父亲,一直用“他”来指代,只要在相关语境之下,妻子总能马上知道我是在说那个“他”。
我一辈子只叫过他一次“爸”,就是我们结婚时,当着所有亲友宾客的面儿敬茶改口,而只是那一次,他也只是碍于面子回应了。
他一直都看不上我,觉得我一万个配不上他的宝贝女儿,确实,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写着“前程”的空头支票。可惜风水轮转,我已经平步青云,而他如今只是个病恹恹的、乏人问津的老头,还要靠我负担高昂的医药费。
被自己曾经瞧不起的女婿养着是什么滋味儿呢?我一边希望他早死,给我省点钱,一边又希望他在病痛和屈辱中活得久一些,把我所有的愤恨和不甘都一点一滴还给他。
“还可以。”妻子道,“指标控制住之后,其实已经比以前吃的多了,精神也好了不少。”
“那就好,药贵是贵,有用就行。”我看到妻子的面色明显黯然了几分。其实我提这个并不是为了让她难受,至少这次不是,对比哭闹不止的女友,素来恬静沉稳的妻子今天显得格外顺眼。
暖橘色的灯光落在她额前的碎发上,仿佛为她秀雅的面容添了一层毛茸茸的滤镜,她整个人就像温柔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