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6节
宫中当差的太监不是谁都可以被称作大人的,需要五品以上内监官阶,内廷与勋贵方可以大人相称,外官因身份清贵大多进士出身,他们的大人要多些分量,见了这样的太监只叫公公也是开国以来的常俗,便是大太监们自己也无有置喙。
梁道玄对只出现在旁人言语中的模糊影子兴趣不大,便不再提出任何问题,继续朝前走,默默地观察。
这皇宫中到处都是墙,能远眺到最远的地方则是重檐飞翎的殿顶。
甬道上行走的宫人仿佛被两侧高耸的红墙挤着朝前走,一个个保持均等的步速,脚步声都轻而徐,偶尔有一两声低语,只是有管事的太监宫女在细声细气吩咐待办的差事。
自方才的对话结束,梁道玄没有表现出半点惶惑惊诧或是惧意,他的平静最终让霍公公忍不住微微侧目而视,只见这位尊贵的新晋国舅爷跟着引路太监的步伐,徐徐而前,既不乱看左右有失体统,也不疾走焦躁,仿佛皇宫就是他家后院,闲庭信步且不失端正的礼数。
霍公公心中暗有思忖之际,二人已过了垂仪门行至中朝。
相对于前朝和后宫两大部分,中朝是个特殊的设置。前朝用于文武百官上朝和皇帝听政、处理政务等,还有几处重要的朝廷机构设立此处以近圣听,而后宫自然而然是属于皇帝一家私人领域,不是外臣可以随便进入的地方。
但因自宣朝建祚以来,多出幼主临朝,故而太后垂帘听政屡见不鲜,太【】祖的皇后、太宗一朝的顾太后便是直接在前朝听政,后归政于儿子太宗。直到她那位英武不凡颇有胆略的儿媳妇熊太后也不得不垂帘时,首选的地方还是前朝。
但有聒噪且迂腐的大臣表示此举于礼不合,太后为内妇实在不合适在正殿永安殿多多逗留。
熊太后是亲手杀过贼的“武太后”,听完之后只道:“帝与诏皆出于我,国事不出正殿,国竟不配?”
太后铁腕,虽然朝堂上偶尔有不合时宜的神经病突然发癫,她也有的是办法整治。
想来这位大臣当时一定汗流浃背。
但或许是德宗纯皇帝非她所出,她不比太【】祖的皇后舆论环境更好,于是在德宗纯皇帝将近亲政前一年,除去上大朝,其余理政宣召大臣等事物便改换于前朝与后宫之间原本用于皇帝上大朝前整理仪容、等待准备的紫宸殿。
德宗纯皇帝畏惧与尊敬太后,即便亲政后,也依然保持问政于熊太后的习惯,为了方便,他干脆将整个皇城的中间隔离出来一间大殿四座小殿与御道花园各一处,重新里里外外的大修,用以供太后辅弼自己掌理万机。
这便是如今的中朝的渊源,但凡有垂帘的太后或是已经协助处理政务的太子,皆在此处召见大臣日常办公。
中朝的主殿紫宸殿在修葺后规模几乎堪比前朝三殿里的宁德殿,仅次于永安殿和天泰殿,重檐庑殿顶四道向四方倾斜的垂脊各有祥鸟瑞兽蹲踞,檐角垂有金铃,有风亦岿然不动。
然而,霍公公没有在紫宸殿停留,而是继续朝前走,带着梁道玄行至紫宸殿后的仪英殿外,立下扬声道:“梁国舅恭拜太后圣安。”
不一会儿,殿内行出一位年纪更大,略有发福的含笑太监,只道:“太后有旨,宣。”
霍公公不再往前一步,只躬身示意道:“国舅爷,请吧。”
方才自内而出的太监则欠身引领,将梁道玄带入内殿。
仪英殿大概是临朝太后日常休憩之地,与内殿的作用一致,而梁珞迦在这个地方“非正式”会见自己,或许是不希望以太后威仪来施压自己唯一的亲人——但也不能排除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计策,用以让自己放下戒备。
梁道玄走过殿中前庭,郁苍古树皆已叶脆而黄、无风亦落,勤快的宫人正在洒扫,其余皆侍立前方殿门,恭候他的到来。
在殿内的,便是他唯一在世的亲人了。
这是一种很诡异的感觉,梁道玄并不畏惧,也只有些许疑窦,更多心绪竟是惆怅。
若是自己从小和妹妹手足情深一道长大却还要如此见面,那就显得未免有些悲凉了。
不过想想两人自幼并未见过的缘由和情形,那也唯有唏嘘可以形容——岂止是悲凉。
两个从未见过面的至亲,并非在仪英殿正殿相见,太监引着梁道玄穿过正殿,进入东间。
梁珞迦正坐在此有书房之用的房间当中。
太监缓缓退下,侍奉的宫女也悄然离去。
兄妹二人在天下权力的正中之所静静对视,初次见面,一时谁也无话。
梁道玄很快想到了行礼,但梁珞迦反应更快,倏然站起,摇了摇头。
于是两个人依旧保持原样,端详对方那张酷似自己的脸。
血缘真是骗不了人的玄妙。
梁道玄还以为照镜子见了自己在素衣守寡:他们兄妹实在是过于相似了。
怪不得蒲公公一见自己,就不停道他生了富贵的福相。这样的话他原本只当做客套的奉承,谁知人家竟是发自内心的惊叹。
鉴于自己和妹妹本是同父异母,可见两个人都大多继承了父亲的样貌才会如此相似。
原来姑母和小姨动不动感慨,说自己性格像娘,这很好,要是长得再像母族一脉就更好了。
合着自己完美继承了混账老爹的脸,让两位痛恨这个男人的亲人竟不能平。
或许梁珞迦也没想到,异母兄长会和自己长得如此相似,唯独那双眼睛,两人最终还是保留了各自母亲最具差异性的特征:梁道玄有一双犹如林鹿的圆润灵动之眸,而梁珞迦则眸长而垂,眼尾似鹤翎那温柔而低的角度。
这是非常奇妙的体验,梁道玄看着妹妹一身淡色银饰,纵使有饱满圆润的珍珠缀于钗环,也全无华贵之耀,丧哀以憔悴支离的形式充斥着梁珞迦的面容和身形,她面色苍白,眉眼含郁,整个人仿佛被巨大的痛苦压垮过,又不得不重新站立。
自己的妹妹是一个不过二十岁的少女,妙龄俏丽,婉华有仪,姿容更是有这个年纪女子该有的芳华动人。
然而她却已是丧服寡居,膝下留有一名两岁的儿子,独自一人居于皇城的中朝,顶住了天下权力扑面而来的重担与孤独。
梁道玄的心中骤然蔓生出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悲伤,他不知道是冥冥之中血脉的作用还是恻隐作祟,有那么一瞬间,即便戒备消失不见,他也不觉得如芒在背。
太后方才示意他不必行礼,但他还是垂首而拱,避去大礼,温而言之:“草民问太后安,太后久侯辛苦了。”
这句久侯,说得不知是这些天还是这些年,梁珞迦身形都跟着晃了晃,微微低头许久,才颔首用似喑哑般的声音开口:“不悌小妹,见过兄长……”
以她之尊,这般称呼,实在是过于哀低了。
梁道玄能感觉到太后也是被这酝酿已久却出乎预料的相见给打乱了阵脚,想来这句话本不是她思考过后要第一句对自己所说的问候。
他也一样。
方才那两句话,却巧妙的让两人原本的隔阂与尴尬略微散去,但也只是略微,他们兄妹终于就座后,却仍是不知该说什么,一直盯着对方的脸看也实在尴尬,他们静静地做了许久,最终还是梁道玄再度开口:
“北威府已然飘雪,南下水路封了一半,陆路辗转才耽误了这些时间,太后想是已然等急了。”
“哀家……我原本以为兄长是不愿勉强来京才有所拖延。”
打破沉默后,梁珞迦苦涩而笑,称呼也是下意识顿住再变。
梁道玄没有客气,他觉得此刻兄妹二人的谈话氛围虽然有散不去的窘迫和局促,但却是开了个好头,他需要的就是听一听妹妹召唤自己来此的实话,有时实话的倾诉也需要一些环境的配合。
“我没有责怪过你。”梁道玄知道她说得是关于母亲和自己所受的对待,“父亲已然过世,我还要谢你避免让我料理丧事不力遭人指摘。”
其实他上一次入京,是有人来通传他的父亲梁敬臣去世。
作为唯一的儿子,即便当初被抛弃,按照礼法,他也必须前往治丧。姑母百般不愿,却也不能让他受制于违背人伦的境地,只好让表哥陪同前往。不过抵达帝京时,谁知已然无事可做,唯有宗正寺的一个小官出面告知他说,他的父亲作为外戚,身后事已由有管辖外戚之责的宗正寺料理完毕,家中财产也清点无疑,只需对过宗牒,他便能顺利承继。
但是姑母抱走他时,已然有写具文书,表示梁敬臣的事无论是身前的荣耀还是身后的钱财,都与梁道玄无关,但与此同时,也别想再以父之尊命,教这孩子去做任何事了。
为避免争议,这个文书梁道玄有带在身上,可出示给宗正寺官吏时,对方却只是一笑说道:“贵妃娘娘吩咐过,梁大人膝下唯有一子,于礼于法,这些家财本该尽归于嫡长子,这等文书在寻常家中争遗产打官司去县府衙门倒是作数,可彼时贵妃尚未入宫,梁大人也并非外戚,如今这文书上既无宗正寺押印,也无见证人签画,是绝不能作数的。”
当年的贵妃,此时的太后,就是他的妹妹梁珞迦。
梁道玄心中清楚,或许妹妹以为,这可能是一种补偿,但那时她大概希望这更是一种两清,谁知今日却有这般世事无常所造就的会面。
“那是兄长应得的。”梁珞迦低声道,“父亲……并不是一个好父亲,对于兄长而言,生恩不抵行过,我纵然年纪轻,也是知晓这个道理的。”
在梁道玄眼中,妹妹为此次见面已经摆出了足够的诚意了。
“我们不说他了。”梁道玄觉得时机成熟,可以直奔主题,“太后昔日身为先帝贵妃时并未有召见,此刻传我至此,我想不单单是为兄妹团聚,敢问太后可有难处?身为人兄,纵然你我自幼未曾一道于父亲膝下受教成人,但如若我能为之事,我亦会思量而为。”
梁珞迦抬起了头,那一瞬间,梁道玄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晴雪般的光亮。
第10章 帝京秋深(三)
有人靠近东殿书斋绣有水仙与菖蒲的立屏,像是洛神自水中化生,来人的影子折照在由银线绣出的水波层叠里。
在梁珞迦的示意后,影子开口说了话:
“禀告太后,中书省送来了今日请太后懿览的奏呈。”
“放在案上。”
“是。”
这一声拖得颇长,显示足够的恭敬完毕收声,影子才自立屏后绕出,双手奉着不过三四本奏呈撂在梁珞迦一侧窗前摆满文房用物的案几上,而后悄声移步。
这位内监自始至终没有抬头,梁道玄也没看清他的样貌。
屋内又只剩下了陌生的兄妹二人。
镂金番莲三足香炉在桌案一角静静蹲伏,吞吐幽淡的香气,话被打断时,梁道玄一直盯着这个书案,桌角并无积累的奏章等物,唯独一角摞着两本金锦缂龙的书册,能这样装帧的,大概也只有本朝的帝王实录了。
“兄长……”
梁道玄忽然起身打断了梁珞迦的话。
他走到书案前,低头去看方才呈上的奏章,一共三本,里面都已经夹了中书省的省批纸带。
“太后日常的政务,比我从前读书时先生留的课业还少。”
梁道玄把真心话说得像句玩笑。
但梁珞迦听入心后,却明白得心下生凉。
“所以我需要兄长。”
梁道玄转身,对上妹妹哀而不伤的目光:“我可没办法以国舅的身份去到中书省这样机要的地方,只怕我能做的和太后所求相比不过是杯水车薪。”
有些话还是提前说清楚比较好。
“那也好过朝中无有依傍。”
梁道玄的话给了梁珞迦的说辞一个不能更好的落脚点,她不再踌躇于生分的情面,径直道出自己的难处:“妹妹受制于宫禁,看外臣递上来的消息,见外臣安排好的人,别说耳目,就连原本自以为贴心的宫人都随时预备好背弃……其实我所求也绝非大权独揽,而是安心二字足矣。”
先前霍公公的话有言在耳,梁道玄心下一震:蒲公公的消失不知与这句话的深意是否有所联系。
他们兄妹还没到能敞开心扉径直问话的亲厚。陌生的隔阂战胜血缘的本能,两个人始终未能像寻常人家的兄妹一般说些真正贴心的言辞,即便梁道玄的关切是真,梁珞迦的求援是真,然而,真亦有别。
或许是沉默再度来袭,让梁珞迦感受到了一份等同于拒绝的宁静,她缓缓起身,换了个轻松的口吻,眉宇也随之舒展:“兄长被我匆忙请来,还未拜见过官家,你是他的亲舅舅,合该让你们舅甥先见一面再聊这些琐碎。”
说罢,她传来屏风外肃立的宫人,不一会儿,便有一位乳嬷怀抱着明黄与赭石二色绣明龙纹盖衣所覆的小婴童款款入帷,朝太后盈盈一拜:“圣上请太后安好。”
梁珞迦动作熟稔地接过孩子,梁道玄起身长拜:“草民梁道玄,恭请圣安。”
这次太后没有避开,只道了句:“免礼。”自己似是抱得吃力,也坐下来让孩子坐在自己膝头靠近怀中。
这边是当今的九五之尊,年仅两岁的幼帝姜霖。
正值可爱年岁的婴童才在牙牙学语里掌握了初探世界的愉悦,跟着母亲用不甚清晰却实在软糯可爱的口齿道:“免你。”
梁道玄忽得笑了。
太后也笑了。
“这是舅舅。”梁珞迦笑着对儿子柔声道。
两岁的孩子差不多牙已经都冒了头,像一颗颗乳白的珍珠在口中发着光,这个词对他来说还没有亲戚的深刻含义,他唯一会的便是学习: